白瑞兰:对海的关注 从一条河流开始
作者:白瑞兰
像所有的课程一样,初中的第一节地理课是在简陋的教室里完成的。记得老师打开一张破损的地图,告诉大家,地球上百分之七十是海水,剩下的是陆地。
陆地居然比海水少那么多,小小年纪吃惊不小,同时为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鸣不平。大海再大,和我们这些山居的孩子有何相干呢?于是,缥缈遥远的海没有在心里激起一个浪花,甚至半点涟漪。
直到那一年,我结婚了。一条河流进我的生活,日子被四季的河水滴滴浸润,内心一点点感受着水的柔软和力量。
婆婆家在滦河岸边,是一个叫南甸子的小村庄。每当年节假日,总和丈夫孩子一同回去,那里有丈夫的父母——他们无时无刻都牵挂着在外地成家、工作的儿子;我的公公婆婆——他们一直喜欢、宽容着不善于理家的儿媳妇;孩子的爷爷奶奶——相隔多远,都在心头疼爱着孙子。
那里有丈夫顽皮快乐的童年往事,有儿子的无限遐思,有我逃离案牍之苦的自由和美好。那里有左邻端过来的刚出锅的豆腐,冒着热气,烫着嘴;有右邻递给儿子烧好的香喷喷的土豆;有前院大嫂家长里短的一脸笑意;有后院大哥晚饭后盘腿坐在土炕上夏商西周、神鬼狐妖、打渔捞虾的古今神聊。
聊着聊着,闹腾的儿子安静了,睡着了,一脸的满足;我也在朦胧中追着鹅,赶着鸭,摸着鱼,闻着稻花的香气,远离了滚滚红尘。
关于滦河的过往,关于这个小村庄的故事,更多的是从丈夫点滴的讲述中获得的——
夏天在水中狗刨、翻腾、打水仗;站在岸边的高处,向水流急湍处猛跳,被河水拍的紫红的肚皮仿佛一枚印章;在岸边捡鸭蛋、鹅蛋,割草喂兔子,采猪食,常常是玩够了天快黑了才想起筐还空着,忙乱中弄一点猪食兔草悬空着放在筐里,应付大人了事;天不亮,和哥哥一起遛亮子,偶有鱼多又有个大的时候,就会举着大鱼拎着小鱼,心砰砰的乱跳着,冲在哥哥前边往家奔;秋天背着干柴,走在摇摇晃晃的吊桥上,冲远处哼着跑调的歌,回头看看刚上桥的小伙伴,使劲乱跺脚,吓得他们又叫又哭又求饶;周末,悄悄溜进庄稼地里,把家里仅剩的几根火柴偷出,和小伙伴一起摘大娘家的面瓜,抠二婶家的土豆,裹上黄泥,支一块石板,捡河边的树枝,烧得石板暴热,黄泥开裂,那香气一团一缕的在眼前缭绕,孩子们把高兴忍住,静悄悄的一顿美食;刨药材,采木耳,捡蘑菇,摘椴树花,换取零钱,买笔买本,再偷偷地买一两本小人书;冬天的河结了厚厚的冰,颜色单调了,乐趣却不减,追兔子,套野鸡,滑冰车,凿冰叉鱼,当然这一切是在割了一背干柴之后。
我至今无法忘怀的是蛙声和着稻花香,悠扬与幽静同在,尤其是农历十五的夜晚,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滦河或急或缓南去,真的不知道谁是画面,谁是配音,有些“沉醉不知归路”。一尺多长的豆角,紫黑的茄子,红绿相间的大辣椒,如雪的籽实饱满的大米,这些被滦河水喂养壮实的粮食蔬菜,婆婆源源不断的捎过来,喂养着我们一家三口。同时捎来的还有公公婆婆的叮嘱:工作要尽心,为人要实在,过头的话不说,弄假的事不做。小小孩子可是看着你们呢。头上三尺有神灵。
我们吃着滦河水浇灌的粮食、蔬菜,谨记着弥漫着滦河气息的父母之言,把祖祖辈辈淳朴的生活信条融进心里,注入血液。那个时期是我们这个家庭的生命成长期,我们像咀嚼钙片一样咀嚼着老人的话。我们平静的生活着,努力的工作着,把友善和诚意播撒在生活的细微处。丈夫因不知深浅饮酒而损伤的身体渐渐恢复了,儿子勤勉好学,茁壮成长,我力所能及地干着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简单而美好。
我知道沃土长壮苗,而“沃”是离不开水的。水能灌溉,水能淤积,水能洗尘。一条河流经过一个村庄,这里的人们有了干净的身体,有了洁净的衣服,有了旱涝保收,有了饭桌上一家老小的欢声笑语;有了小村庄的和谐。没有偷,没有盗,没有抢,没有劫。有黎明里插秧忙碌的身影,有夕阳中缓缓归圈的牛羊;春天的清晨,人勤春早,鸡鸭出栏,打扫庭院;盛夏的正午,女人浆洗衣服,男人挥汗劳作;秋日的午后,“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冬天的傍晚,红泥火炉,一壶老酒;一年四季,碗有白米,碟有鱼虾。这一切,源于一条河,源于它的无私哺育,源于它的日日滋养。偶尔翻看史书,有“天下大旱,民不聊生”时,都会从心里深深地感谢这条河流。
我开始走近这条河。
我知道它有八百多公里长,是奔流在华北地区的大河之一。总流域面积达4.49万平方公里,流经河北、内蒙古、辽宁和天津4省29个市县区。至今,我不知道它流经了多少个像南甸子一样的小村庄,喂养了一代又一代多少人,那些汗水流遍、精耕细作的乡亲、那些安卧在黄土下的先辈,想必也像我的公公婆婆一样,用经得住时间考验的生活信念影响着他的儿孙。这条河流两岸,已有多少孩子长大成人?他们又奔赴在祖国的哪些地方?他们给自己、给子女、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
我开始了解这条河。我知道了它的支流有500多条。在承德段,先后有兴洲河、伊逊河、武烈河、鹦鹉河(热河)、柳河、瀑河等支流汇入。它发源于我的家乡——承德丰宁满族自治县的巴彦古尔图山的大古道沟,不畏朔风,一路向北,然后向东向南,坎坎坷坷,曲曲折折,独流注入渤海。
我相信忠厚传家,我崇尚诗书济世。我坚信一条河流的源头和中下游的渊源。生命不是孤立存在的,任何一个个体,都必然和它的祖先血脉相连,和它的山川河流一脉相承。那些细微的符号,那些注入河流里的记忆,从源头开始,怎样影响着一个又一个村庄的生命进程?
当我开始关注一条河的时候,我北溯源头,躬身品尝;东去终点,轻拂洗尘;我乘车搭船,仰慕每一湾、每一川。它的全景终于尽收眼底——
滦河古有其名,初见于汉代《汉书》、隋代《水经》及北魏《水经注》等,先后有“湪水”、“渜水”、“濡水”、“潢河”、“栾河”、“滦河”等数种称谓。
滦河的上游是内蒙古高原,中游是燕山山脉,下游是山前平原。
滦河上游流经坝上地区,沿河有许多沼泽地和大片的草原;中游谷深坡陡,落差较大,水力资源丰富。承德以下,夏季可通行小船,是旧时军事给养运往承德地区的唯一水路,也是河北各地至长城内外的贸易路线。清朝时,康熙皇帝曾从承德出发,乘大船从支流武烈河进入干流再转入支流瀑河向辽宁方向进发。
滦河两岸风景秀美,闻名中外的古迹颇多,如上游的喀喇沁王府、元上都遗址,中游的木兰围场、避暑山庄,下游的清东陵、水下长城、孤竹城遗址等等。
这是一条温柔敦厚的母亲河。这是一条百态千姿的风景河。这是一条承载着深厚历史文化底蕴的河流。这是一条具有高原魂魄、大山风骨和平原柔情三重特点的河流。
自此,一个曾经生活在四面是山的中学生,明白了山外有山,河外有河,海外有海,山、河、海三位一体、密不可分。原来无边的大海也有我家乡的河水,原来祖祖辈辈洗澡洗衣放鹅养鸭的水,流的那么远,流的那么义无反顾,并不孤独;水和水的寻找,水和水的相遇,最终就是大海。滦河,一个村庄的河流,无数个村庄的河流,日夜不息、北上南下,以怎样的姿态和神韵与其它河流握手言欢、参与了海的汇聚?那浩渺的水流淌着我们祖先和我们自己怎样的信息?那悠远的民风民俗在深奥的海底世界沉淀着什么样的生命密码?那信息和密码,对今天、对遥远的明天,意味着什么?
我似乎找出了自己和大海的相似——我们都是河流的孩子。我们都曾经把名字写进水里,不让它凝固和尘封。
我不再觉得海有多么遥远,海有多么缥缈。我知道海的那面有我的同类,尽管肤色不同,语言各异,但我们的心脏跳动出一样的韵律。于是我祈祷世界和平;我心疼非洲挨饿的孩子;我渴望沙漠变绿洲;我眷顾美洲的热带雨林和一只濒临灭绝的蝴蝶以及南极洲融化的冰川和企鹅;我关注没有国界的空气甚至澳洲的一场山火。弱小的我,60亿分之一的我,在滦河岸边,在城市的一角,做着微小的、我能做到的事:节约每一滴水,节省每一粒粮食,把微笑送给每一个陌生人。
我不仅仅孝敬父母,如果可能,我孝敬天下父母;我不仅仅疼爱自己的孩子,如果可能,我疼爱许许多多的孩子;我自己要成长,我更渴望和世界一同成长。
世界之大,它们和我息息相关。
我是大山里的孩子,如果没有一条河流,我不认识大海。如果没有一条河流,我可能只知道一片树叶,或者只熟悉和家乡一样面孔寻常的树,也许它的尽头是森林,通往的还是森林。这森林有千万种用途,但愿还有一种用途——造船。
作者简介:
白瑞兰,女,1962年出生,蒙古族,1981年毕业于承德师范,1989年毕业于河北大学作家班。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任职于承德广播电视台。作品见诸报刊杂志及各种文集;被评为承德市首届十佳文学青年;作品获得全国散文作家论坛征文大赛一等奖;分获承德市第一届、第四届文学艺术繁荣奖;承德市第五届文艺金鹿奖以及其它奖项。有诗集《诗的四弦琴》、《行走的树》出版(与人合集)。
诗歌《点的自述》发表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人民日报》。受到时任《诗刊》主编、著名诗人张志民在《文艺报》的点评,后被华东师范大学朱道明教授选入全国高等师范院校教材《普通话教程》一书;被台湾芳原居中学国语老师吴筱林选入其中学教材;被香港教育学院普通话朗诵组选为朗诵教材;作为闪航语苑朗诵艺术考级教程的教材,一直沿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