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纪事:美人董氏的家与国
一
地不爱宝。清代嘉道年间,陕西西安一带,一座隋代墓葬被发掘。出土墓志表明,墓主人是蜀王杨秀的侍妾,美人董氏。
这方墓志上的字迹,被视为隋代书法代表作之一。
“气格不凡,可祛尘俗”。这是人们对《董美人墓志》书法风格的赞誉。何谓“尘俗”?尘世、世俗、庸俗也。黄庭坚说,“人不读书,则尘俗生其间,照镜则面目可憎,对人则语言无味。”可以说,这一书体所承载的审美意趣,与千百年间智识阶层心声相应。
后来,收藏家徐渭仁将董美人墓志携归上海,将书斋命为“隋轩”,以示珍爱。1853年,上海小刀会起义,董美人墓志与隋轩一同被毁。传世世间的原石拓片,寥若晨星。
在黄土中沉睡1200余年,这块墓志停伫人间,约略几十年的光景,来也惊艳,去也洒脱。
二
杨秀,是隋文帝杨坚的四子。由他撰文的这篇墓志,承继了南朝的旖旎文风,各种式样的形容词泛滥其间,传达的情感还算真切细密。
从文中我们得知,这位董姓女子,美丽聪慧,善解人意,十九岁那年因病辞世。留下哀伤的王子,在秋夜里追思她春花般的影像。
“昔新悲故,今故悲新。”曾经,美人董氏与王子共同分担了些许忧惧。这样的字句隐藏着什么故事,后世不得而知。但能让王子引为知己,一腔柔情未错付,可称慰藉。
董美人的家世,也是那个时代的缩影。她的祖父,在后齐位居刺史。577年,后齐被北周吞并;578年,董美人出生;581年,北周禅隋;589年,杨坚灭陈,统一中华……在摧枯朽的时局中,她一步步走进政治的中心地带,作为一名卑微到失去名字的王宫侍妾。
十九岁,正是春光烂漫的年华,美人董氏的人生匆匆谢幕,值得惋惜,但未必不算一种幸运。
三
文风幽婉的杨秀,在史书中有“刚猛”之称。
也许吧,他身材高大威武,使人望而生畏;或许吧,他生性好强,遇事多有苛责。总之他走到哪里,哪里都会感受到莫名的压力。
最忌惮这种“刚猛”的,不是他的属下,而是他的父皇。杨坚很担心气场超常的杨秀在自己死后祸乱国家。预感一再强化,也就成了论断。抓住杨秀细节上的不当,杨坚开始上纲上线。
不幸的是,杨秀又成了二哥的假想敌。在老三死后,太子杨勇失宠被废。继任太子的老二杨广将“刚猛”的四弟视为心腹之患。
杨广决定借力打力,让老爸帮他了却心愿。他做了两个缚手钉心的木偶,写上杨坚和五弟的名字,以杨秀的名义埋在华山脚下。他又弄了一篇檄文,指责杨坚的种种不是,悄悄塞入杨秀的文稿。
巫蛊之祸染身,杨秀被废为庶人。身陷牢狱的杨秀向父亲提出一个请求:能否让爪子陪伴余生?爪子,是他的爱子。被亲情所伤的杨秀,最终的慰藉,还是亲情。
杨广即位后,依然视四弟如强敌。走到哪里就拘押到哪里,近在咫尺才觉得安心。
618年,宇文化及发动兵变,杀掉巡游途中的杨广,提议让杨秀继位。大家想起他曾经的“刚猛”,怕不好相处,杀掉了事。
如果董美人活着,这年该有40岁了。如果她活着,又该承担怎样的苦难?
四
“红颜讵几?玉貌须臾。一朝花落,白发难除。明年后岁,谁有谁无?”
这是隋文帝杨坚的诗句。凄清,无助,与我们印象中的那个刚毅坚忍的帝王形象有着太大反差。
杨坚开创了开皇盛世,但被后世评为“无德而有政”。说他无德,一来以岳父的身份篡夺北周天下,皇位来得太容易;二来骄纵儿子,又把他们次第赶上绝路,以宗法制度为基础的王朝随之烟消云散。
“达官兄弟多相憎,为名利故也。”杨坚与自家兄弟也如同仇讎。得势之后他毒杀二弟,又向侄子历数心结,不胜感慨。
他的名利观又是什么呢?《剑桥中国隋唐史》称:杨坚易于发怒,有时在狂怒以后又深自懊悔。这显然与他个人的自危感有关,与追求最高权势的变态心理有关。
一语道破天机。作为万人之上的君王,他不允许任何人拉近与自己的距离,即便是自己的儿子。他治国有术,却未能理家;他执掌天下权柄,却战胜不了内心的仓皇。
五
一方墓志,一名少女,一位王子,一代帝王……透过董美人墓志卓约的风采,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时代的血雨腥风,若干灵魂的无边苦痛。“可祛尘俗”的精神高度,竟在人性之恶最集中的环境中诞生。
这是隐藏在那个时代深处的情致,寄寓着个体生命对美,对爱,对存在的感知与敬畏。
历史是一种合力。一股股社会力量的交集,决定着历史的走向;一份份个人情感的燃烧,锻造出时代的审美风尚。有隋一代如昙花一现,但无数的历史断片聚合成这样的宏大叙事——一次次社会阵痛中,分裂多年的南北朝重归一体,北方的雄肆与南方的明丽渐次交融,唐王朝悄然到来,又一个伟大的时代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