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十二月
十二月,村子里的白天比黑夜更加神秘,太阳像是上了一层灰黄的油漆,没有人愿意被它所笼罩了,都开始逃遁,男人不见了、女人不见了、老人不见了、小孩不见了、看相的不见了、算命的也不见了。大地像一个微醺醺的汉子,开始昏昏欲睡,偶尔响起的一阵轻微鼾声,便是有人低着头哈着腰袖着手走路发出来的,声音也不会太长久,他会迅速地消失在苍茫茫的近处,或土墙边,或老树下,或门洞里,所有的声音就彻底歇息了。
十二月,眼睛所到之处全是一片空荡,像被野火扫荡过的原野,没有留下一丁点生命的迹象。没有什么生物再愿意悠闲地走来走去了,牛羊、猪狗、鸡鸭它们安静地躺在属于自己的地盘里,回味着反刍着,基本上都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包括那只无家可归的野猫,它也早早地找到了一处藏身的地方,或土地庙的供桌下,或一口废弃的瓦窑里,或干涸的枯井中,总之,它不用再四处走动了。
十二月,死水般的寂静有一天也会被打破,先是响起了一挂鞭炮的声音,刚开始肯定听不出是鞭炮的声音,有点像谁家灶膛里燃着的柴火发出的,不多久后是“砰”的一声,这时才意会到是放铳了,哦,大家伙终于反应过来,又有人不用再吃大米饭了。一个死讯不胫而走,兴奋和激动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传递,这是对这个寡淡无情的十二月最激烈的抗议,热闹和响动终于随之而来,敲锣打鼓、喇叭唢呐、哭声喊声,所有的动静随着一个亡灵直上九霄云外,一个“有人插田冇人过年”的秘仪终在十二月得到了应验,有人仍旧在惶恐不安中不敢出门,有人在享受这种死人事件带来的热闹。就是在出殡前的那个晚上,风突然猛烈地刮起来,像一头狮子之类的怪兽,咆哮着、张狂着、飞舞着,似要逼退向它靠近的敌人、似要挣脱羁绊它的笼子。我把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那句“人死属土”悄悄地告诉了弟妹们,他们啥都不懂,裹进破棉絮堆里做着一个个幼稚的梦。
十二月,是深夜的某个时候,我们都快睡着了,木房门愣是“吱”的一声响了,父亲带着一身冷气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了,身上背着一个硕大无比的包裹,里面是他一年的收获和一家人的过年物资,有几个长短不一的钉子、一块可以用作砧板的木料、几张破旧的报纸,肯定还有几块沾了尘土的糖果,我们紧紧地拽着糖果一夜都不想睡。
第二天,父亲开始安排我们糊窗户,用一张崭新的塑料纸,还有带回来的钉子和竹簚,一下一下的,很细致很认真,糊完了窗户便会去土地里拔那个最后的萝卜。正午十分,我们无所顾忌地走在那条熟悉的山路上,弟弟总会有意外的发现,看到了枯黄的冬茅中间的一张蛇皮,那该是一条小青蛇蜕下的,发现了荆棘上挂着的一小撮黄鼠狼毛···我们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弟弟自告奋勇地揪住了萝卜头,双手一使劲,“啪”的一声他把萝卜拔断了,还摔了个仰面朝天,“哈哈哈”,父亲笑了,我们也笑了。
十二月,这便是最阳光最爽朗最诱人的声音了,它穿透了太阳的光芒,回荡在三个男人和一个村庄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