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 | 我的伯乐与师友
黄堡文化研究 第461期
伯乐与师友
和 谷
是的,我曾经是那匹拉着盐车的瘦马,看见伯乐走近,突然昂起头来几声嘶鸣,对他倾诉着什么。伯乐说,你是一匹好马。驾盐车的人,认为伯乐是个大傻瓜,他觉得这匹马太瘦了,让伯乐牵走了我。之后,我变得精壮神骏,成了驰骋沙场的好马。
这是伯乐相马的古老故事,历久弥新。
说到我的伯乐,其实应该是我值得敬重的亦师亦友,可以列一长串情债的账单。在我从事文学写作的四十年间,有多少长辈和同行的伙伴,给过我难得的机会,曾经是我写作的向导,鞭策鼓励我前行,回想起来,的确有点往事苍茫的感伤。
那年我十八岁,从乡下被招工到一家水泥厂,在矿山当了一名开山工,被雪白的尼龙绳吊在悬崖绝壁上,健步如飞,整天打眼放炮,与石头打交道。一天,矿山来了一位新领导叫刘蔚海,富平人,高个子,长得白白净净,是从空军地勤退伍的。他善于搞文化宣传,在荒僻的尘土飞扬的采石场,竖立了大幅宣传画,安装了大喇叭播放新闻和音乐,还办了黑板报,改善矿山的恶劣环境。我给黑板报写了一篇题为《我爱矿山》的快板诗,刘蔚海说我是个小诗人,让我以工代干,兼职统计员和通讯员,作生产核算,给厂里广播站写稿,报道矿山好人好事。
接着,改变命运的机会来了。文革后期,大学恢复招生,实行工农兵上、管、改,西北大学中文系给厂里分配了一个名额。刘蔚海说我有写作潜能,竭力推荐我去读大学。我是“老三届”初六八级,赶上大串连,造反闹革命,又回乡当农民,知识基础差。伙伴讥讽我,你知道作家托尔斯泰吗?我说,不知道,但我可以学习当一名作家。临报名时,刘蔚海见我的行囊只是用绳子扎了一床薄被褥,就腾空了他当空军地勤时的一只蓝帆布箱子给我用,送我离开矿山,踏上了小镇开往大都市的火车。
在大学里,尽管搞教育革命,整天参加批林批孔,挖防空洞,总是涉入了文学大门。听傅庚生讲唐诗,单演义讲鲁迅,杨春霖讲汉语,薛迪之讲外国文学,郑定于讲写作,让一个初识汉语言文学的青年,对文学写作产生了莫大兴趣并心存高远。在终南山下农村实习时,我写了一组《实习小诗》,勾勒炊烟、阡陌、田园、农人的美妙图景,怯生生地将稿件投入《西北大学》校报的信箱。诗作被刊登了,那是一种让人兴奋的油墨的清香。编辑老师是谁,我没记住,似乎只见过一面,戴副眼镜,有点谢顶。校报发表的贾平凹同学的《相片》,也是他的处女作。我与平凹合写的抒情长诗《工农兵学员之歌》,是经陕西人民出版社文大家先生编辑出版的,蝇头小楷的毛笔字圈圈点点,注入了这位抗美援朝老诗人的心血。
郑定于老师带我们去渭南双王撰写社史,为我修改并亲笔誊抄过诗文稿件,推荐到报刊杂志。后来他在西安电影制片厂当副厂长,又安排我住在厂招待所里修改电影文学剧本《疯子画家》。郑老师调到西安广电局当副局长,又一起三番五次地修订《铁市长》电视连续剧本,并排除障碍,三起三落,终是拍摄成功。那天,他亲自到我家里,送来电视剧的盒带,让我承受不起,感激之至。《铁市长》在央视一套黄金时段播出,获得若干奖项。多年之后,也就在前不久,郑老师仍然关心学生的作品,约见影视制作方洽谈版权,或审阅研讨剧本。其伯乐之情,师友之谊,完全基于重在事业心,而无丝毫的某些蝇营狗苟之类的交易,高风亮节,没齿难忘。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共青团陕西省委参与创办《陕西青年》杂志。赵熙先生任主编,冰天雪地的季节,一起奔波在陕北黄河边上采写通讯,一字一句帮助修改稿件。数十篇通讯和纪行文字,打下了而后报告文学写作的文字表达功力。同时,诗歌和散文的写作互为借鉴,有所长进,陆续在报刊发表诗文。《西安晚报》张月庚、《群众艺术》周秦生、《工人文艺》徐剑铭、《陕西日报》白海潮、《陕西文艺》杨进宝、《长安》沙陵等编辑,在七十年代末都有过文章的知遇之恩。
在岐山五二三印刷厂校对杂志的空隙,从田间散步回来,我写了一篇题为《故乡柿子》的散文,投寄《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周明先生是关中人,一眼看出了来自家乡的风土,或许想起了家乡柿子的滋味,刊发了这篇散文。从此,我从诗歌侧重散文写作,从八十年代始在全国数十家报刊发表了数百上千篇散文随笔,作品选入大中小学教材及高考试卷,编入多种经典范本,翻译为英文、法文。陆续在西安、上海、北京、天津、海南出版了《原野集》、《无忧树》、《独旅》、《野生地》、《心智的艺术》、《远行人独语》、《巴黎望乡》、《还乡札记》、《文字生涯》、《秦岭论语》等多部散文集。
其中,我的第一部散文集《原野集》,由老作家萧军题签,经邢良俊老师编辑,于1983年由陕西人民出版出版。那时候出书,不用买书号自费出版,作者与编辑关系单纯,以作品质量为标准。之后,上海文艺出版社来了一位年长的女编辑叫蒋九霄,住在钟楼饭店,打电话约我去谈书稿,说是看到我发表在全国许多报刊上的散文作品,很喜欢,约我出一本散文集。我与她素昧平生,她为何亲自从上海跑到西安来,约一个初出茅庐的作者出书,在现在这个利益链交错并带有某种文化资源垄断性的出版市场来说,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本散文集叫《无忧树》,作品选自两三年间发表的上百篇作品,我隔一段时间给蒋编辑寄一组发表的作品,她从中选出几篇,再寄再选,要求非常严谨。1987年出书后,我才知道这本《无忧树》是蒋九霄编辑退休前编发的最后几本书之一,她力图在自己数十年的编辑生涯中走完最后一程,而且要走得光彩完满。翌年,在中国作家协会新时期1976至1988年全国优秀散文集评奖中,《无忧树》榜上有名。获奖的有巴金、孙犁、刘白羽、秦牧、袁鹰、冯骥才、贾平凹等,是对新时期十年中国散文的大检阅。得知她编辑的我的《无忧树》获得殊荣,蒋九霄老师已经退休离开上海,随子女居于厦门。我与她谋面不过一两回,后来便没了音讯,长辈的一片扶掖之情,我每每想起,总是难以释怀。
八十年代初,我在教场门上班,供职于西安市文联《长安》文学月刊做编辑,沈蕴敏、宁克中是负责人。从青年刊物到文学刊物,是老同学贾平凹引荐加盟的。此时,拨乱反正,改进干部作风,整顿城市交通、服务和市容环境,修复城墙,在西安搞得风生水起。街谈巷议的是张铁民市长为老百姓换锅、亲自挤公共车、检查卫生时罚了省委机关款的故事,说他是为民作主的好官。当然,也有骂娘的,“铁市长”成了有争议的风云人物。这天,我在《延河》编辑部与副主编晓雷先生交谈,说到报告文学的新态势,他问我,你敢不敢写张铁民?我知道这个选题的时代特质,但难度很大,犹豫之后还是允诺下来。我骑着自行车跑遍了西安城的许多角落,采访了众多各色人等,写出初稿送晓雷审阅。晓雷是诗人,思维敏锐,富于才情,他让我在时政纪实的基础上提升人物形象的思想内涵,写出当官的与底层民众关系的意义,表述方式上有文学的价值。我拿出修订稿后,他连声说好,但需要有关方面签署“情况属实”的意见并加盖公章。但张铁民已辞去市长职务,没去省人大的位置上班,患重病躺在医院里,没有谁愿意表态。晓雷与主编白描拍板,破例由作者和编者负责,中篇报告文学《市长张铁民》即分两期连载于《延河》杂志,一时间在报刊亭被读者抢购一空。陕西人民广播电台在午间连播,收听者众,多家报刊转载。《陕西日报》发表秋乡的《人民肯定了他的作品》,给予报道。我接着写了续篇《铁市长之死》,在《延河》刊出。这部作品获得中国作家协会第四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并改编为电视连续剧《铁市长》,由李默然主演,在央视热播后影响广泛,获全国项奖。如果没有责任编辑的慧眼和胆识,没有众多师友在逆境中鼎力支持,没有伯乐相马的勇气,就没有这部文学和电视作品可言。它是这座故都的记忆,也是一个特定时代的缩影,温故知新,其中有一种可贵的敢于担当的文化精神。
那是一个春天,九十年代初,物色我去大特区创办法制报刊,让我呼吸到了带咸味的舒心的海风,闯荡于改革开放的前沿。临走时,与路遥在他家阳台上话别,路遥说,你先去闯,不成再回来,到作家协会来,不怕,有我哩。社会的变革,人心的觉醒,文学的起死回生,在那座海岛上会得到真切而鲜活的生命体验。我在那里主编《特区法制》杂志,创办文化传播公司,陆续写出了上百篇的《客岛札记》,结集为散文集《远行人独语》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在海南出版了散文选集和报告文学选集,还荣幸地成为海南省有突出贡献专家。从湖南到海南的作家韩少功,学养丰富,拓展文学写作的人文领域,关注社会文明进程中的生态和生活方式的转变,一起编辑出版《南方写作》文学丛书,给予我乡土之外的多方面的影响与写作的启迪。
快到知天命的岁数,也就是世纪之交,我思乡回归情切,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漫长而短暂的客岛生涯,回到了离开八年的故城。这天,我去李若冰先生家里看望他,听说我有意回西安定居,他便热情而坦诚地说,回来好,到省文联来搞专业创作,先给咱们办好《新大陆》杂志。主席一席话,我感觉到了回家的温暖。
李若冰先生是我散文写作的启蒙老师,在大学的图书馆里,我曾痴心地读过他早年的散文集《柴达木手记》,又读到了他的新作《神泉日出》,堪称当时专制文坛的一股清新的风。曾随他到江苏参加中国散文学会成立大会,结识了许多过去只是在课本上读到的散文大家,开阔了视野。我在西安市作家协会与贾平凹一起创办的《散文报》,也是在他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时鼎力扶持起来的,并以“真情是散文的生命”题词鼓励,尽管只办了几期,终是一份忆念。我的《市长张铁民》获全国报告文学奖,他时任省作协领导,见到我时那份高兴劲儿,说我为陕西争了光,教导我到时代生活中去,写出好的新作品。从海南回来,我在省文联办了两年实行责任制的刊物,很有起色终是夭折,便陪年迈的李若冰先生重走柴达木、塔里木,拍摄了专题片,圆了老人最后的梦想,也深切地领悟到了他的文学情怀与生命品格。我也步先生后尘,陆续写了长篇系列随笔《丝绸路上》,其中的《花土沟》、《吐哈油田》及近年的《磨刀石精神》等写石油的散文报告文学作品,先后在《人民日报》副刊发表。并撰写长篇报告文学《中国百年油矿》,由人民文学出版出版,获中华铁人文学奖。学生不才,有愧于先生的厚望,但从未背离先生的教诲,坚守一个作家的正直与良知,无怨无悔,心安理得。
前几年,我有机会作为编剧,将陈忠实《白鹿原》改编成现代舞剧,由中国歌剧舞剧院夏广兴执导,首都师大音乐学院出品,在北京保利剧院、北京大学百年讲堂和西安人民剧院等地演出。在《和谷文集》六卷本出版时,陈忠实作序《诗性和谷,婉转与徘徊》,给予提携和激励。年初,他推荐我采写广东机场的长篇报告文学,给了我提前退休后又一次的机遇。我的文集出版前后,责任编辑周瑄璞为之费心,让我想起了多年前也是在北大街出版大楼,与编发我第一部散文集《原野集》的责任编辑邢良俊交谈书稿的情景。她们的微笑春风一样,是那么地相似。与邢老师多年不见了,她还好吗?
我的伯乐与师友们,你们好吗?请接受我,一个回归田园的老书生,已很少嘶鸣的一匹平静的老马,发自内心的问候和祝福。
《当代陕西》人才版 2011.11.15
和 谷
国家一级作家。1952年生,陕西铜川黄堡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历任《长安》《特区法制》《百年陕西文艺经典》主编,陕西省文联副巡视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团顾问。
《市长张铁民》《无忧树》等多部作品获中国作家协会全国报告文学奖、新时期散文奖和飞天奖、五个一工程奖等。著有《和谷文集》14卷、《柳公权传》、长篇小说《还乡》《谷雨》等60多部。舞剧《白鹿原》《长恨歌》《孟姜女》编剧。作品收入教材和北京高考试卷,翻译为英文、法文。
从事文学创作之外,兼事书法绘画,画作《东原》《闺怨》《种豆南山》《北地》等入选《中国作家书画集》等多种书刊展览。曾获陕西省直机关书画奖项和陕西中青年书画家称号。
黄堡书院设有和谷文学(艺术)馆。
来源:作家和谷 新浪博客
【编辑】孙 阳
【主编】秦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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