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趣闻]柯尊解:“炸弹”解嫌隙

“炸弹”解嫌隙  

柯尊解

早期的京剧名角,琴师和鼓师,甚至于全部文武场面,都是他“私房”的,文场的胡琴笛子丝竹弹拨乐器;武场的大锣小锣铙钹打击乐器,还有鼓佬,这些人,都是依靠角儿挣钱吃饭的,所以,叫“傍角儿”。
比如谭鑫培的琴师梅雨田,一辈子基本就傍谭老板。
梅雨田是梅兰芳的亲伯父,同光十三绝、花旦梅巧玲的长子,著名京剧琴师。
梅兰芳早年的琴师叫茹莱卿,是他伯父梅雨田的入室弟子。
这可是一位有故事的人物。
茹莱卿1864年5月1日生于北京,小名来青,还有个乳名叫福儿。他的祖籍可不是北京,而是江苏无锡。当年清军南下镇压太平军,一路抢掠财物,需要大量民伕把这些财物运回北京。茹莱卿的父亲茹阿四,被抓充当驮运财物的民伕,随清军来到京城。劫掠的财物运进了京城官员的府第,驮运财物的民伕却没人管,有人千里迢迢返回无锡,或沿途乞讨,九死一生,或饥渴顿踣,半途倒毙。茹阿四却选择留在北京,另谋生计。他经历了许多苦楚波折,后来得到无锡会馆相助,就到北京前门外鲜鱼口一家茶馆当杂役。这家茶馆四周有很多戏园子,每日前来品茶的也多是梨园艺人。茹阿四既是下江人,天生口齿伶俐,为人乖巧,很是讨那班梨园界人士的喜欢。他也乐于交往这些人,时常不用花一分钱,就可以进入戏园子听戏。每次进戏园子,他还总喜欢带着儿子福儿,后来发现福儿迷上了皮黄,似乎还有些天资。茹阿四就苦苦求人找门路,让儿子拜在“荣春堂”科班名家杨隆寿的名下学戏,取艺名叫茹莱卿,就此进入了梨园界。
杨隆寿并非等闲之人,并不肯随便收徒。他当然也是在平常看中了福儿,觉得是个可造之才。杨隆寿当年仅收了三个弟子,即张洪林、茹莱卿和董凤岩。这三位后来都是当时京剧舞台上响当当的著名武生。茹莱卿出师后曾在他师父开办的科班里任教,杨小楼,程继仙这些京剧名家都得到过他的指点,马连良幼入富连城科班,初习武小生,也从茹莱卿学过《探庄》、《淮安府》和《小天宫》。
梅兰芳在他的《舞台生活四十年》一书中说,梅的武功和把子功就是茹莱卿所授。他编演的新剧《木兰从军》,更是茹莱卿根据《乾元山》哪吒的表演,为他专门设计了花木兰的优美身段。
茹莱卿活跃舞台数十年,当年是名噪京城的著名武生演员,或许是中年倒仓,或许是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40岁以后,突然弃武生转而拜梅雨田为师,改习胡琴。又深得梅雨田器重,悉心调教,倾囊相授,得到了梅雨田的真传。有了上面的经历,茹莱卿后来就专为梅兰芳操琴,1919年梅兰芳首次赴日本演出,茹莱卿即为琴师,且名列乐队之首,他甚至对梅兰芳艺术的形成,作出过重大贡献。
但文场里却有一个人不服茹莱卿,这个人名叫陈嘉梁,是给梅兰芳吹笛子的。
陈嘉梁是梅兰芳的亲表叔。这个人也不简单,出身梨园世家,到他三代人都是著名的昆曲艺人。他的祖父本名陈金爵,从小受家庭熏陶,酷爱昆曲,入梨园成为昆曲名旦。后来被苏州织造府选中,送进清室宫廷承差。他为皇家演出的昆曲《金雀记》,名噪京城,深得嘉庆皇帝喜欢,嘉庆因此赐名“金雀”。
陈金爵从此以钦赐艺名“陈金雀”行走江湖。
梅兰芳的祖父梅巧玲,1860年娶陈金雀之女陈氏为妻,生有二子二女,长子梅雨田,梅兰芳的伯父,次梅竹芬,梅兰芳的生身父亲。
陈嘉梁的父亲陈寿峰,也是著名昆曲演员,子承父业,清光绪九年(1883)同样被选入皇宫的“升平署”当差,成为“内廷供奉”,就是专门为慈禧演出的演员。三代传到陈嘉梁,改习文场,成为昆曲著名笛师。
早年的京剧演员,都要学习昆曲,甚至要从昆曲起步,又以昆曲为最高境界。京剧名演员,要想得到梨园同行承认,就得会几出昆曲,京剧唱得再好,若是完全不会昆曲,就会遭到同行的讥笑议论。所以,1914年,20岁的梅兰芳拜他的表叔陈嘉梁为师,学习昆曲。
陈梅之间,不仅是亲戚,更有师徒名分。
清代以前,京剧没有诞生,昆曲几乎一统天下,官绅贵族,多以会几句昆曲为高雅,那些完全不懂昆曲的达官贵人,怕被人瞧不起,便也拼命佯装自己会昆曲。岂料到了清代中叶,京剧横空出世,一时间京城地面,士农工商,贩夫走卒,上自亲王贝勒,下至乞丐青楼,几乎没有不爱京剧的。猛然就把高雅的昆曲冲击得七零八落,弄得大量昆曲艺人没有饭吃,不得不改习皮黄。那时的情形,很有些像当今通俗文艺冲击高雅文艺,网络文学挤兑《人民文学》。
陈嘉梁心中,只有昆曲才是高雅艺术,而京剧却是俗人的东西。京剧却大红大紫,昆曲反而无人问津;昆曲伴奏只要笛子,不用胡琴;而京剧则离不开胡琴,笛子倒在其次。凡此种种,令为昆曲吹笛子的陈嘉梁,心怀忿忿。因为恼火通俗的京剧冲击了高雅的昆曲,爱屋及乌,他就暗地里瞧着为京剧拉琴的茹莱卿,很有些不顺眼。
但是,你昆曲高雅是高雅,却不卖座,没有人看也没有人听,赚不到钱就开不了包银,开不了包银大家都得饿肚子,要想吃饱肚子,要想多赚包银,还得京剧。京剧琴师茹莱卿心里,也有些不把陈嘉梁当回事。
茹莱卿到乐队落座时,喜欢把自己的座位往前挪动半步,他要侧身半个背对着台下,半边脸对着台上,这样能清楚地观看台上演员的表演,方便掌握伴奏的尺寸。这本来只是个人的习惯,无伤大雅。可陈嘉良却心生嫌恶,觉得茹莱卿那是摆谱,显着他才是文场里的重要角色。
陈嘉梁不抽烟,却喜欢喝茶,只要是醒着,就离不开那把宜兴紫砂壶。那把壶只有五六岁小孩的拳头大,装不下一盅茶水,真喝,恐怕两三口就喝干了。可他成天捧着,上台排练演出,吹笛子的时候很少,他就总是把那把紫砂壶托在掌心里,隔个三五分钟,还会慢条斯理地嘬上一口。
茹莱卿看到,心里不舒服,说陈嘉梁不是喝茶,是“喝他的苏州派头”。昆曲就是发源于苏州的昆山,陈嘉梁祖藉苏州,“苏州派头”语涉双关,自然暗讽陈嘉梁先生的“昆曲情结”。
一个是梅兰芳的琴师,一个是梅兰芳和笛师,排练演出,朝夕相处,舞台上连座位都是紧挨着的。这样的两个人,一旦心存芥蒂,日积月累,使性负气,自然就常为一点小事闹得大家脸色紫乌,吹胡子,瞪眼睛,势若参商。
这可难为了梅兰芳。二位不仅都是他的长辈、师父,更是他舞台上须臾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这二位要是闹到水火不能相容,真的会影响到演出。所以,梅兰芳多次为他们调解,奈何总是酷暑难消,坚冰不融,令他束手无策。
这就到了民国十一年,上海剧院经理人许少卿,再次北上京城邀请梅兰芳、杨小楼等名角南下上海,到天蟾大舞台作营业演出。
梅兰芳带着茹莱卿和陈嘉梁,就在这年农历四月底到了上海。
这次特邀的北京名角很多,除了杨小楼、梅兰芳之外,老生有王凤卿、张春彦等,花脸有郝寿臣、刘砚亭等,丑行有王长林、傅小山等,旦角有小翠花、姚玉芙等,小生有姜妙香,武生有迟月亭。这些先生都是当时一等一的角儿,真可谓是行当齐全,阵容强大了。演出从农历五月初三开始,果然轰动上海滩,场场爆满,一票难求,从农历五月初七这天开始,就得提前三天预订戏票了。
许少卿是上海滩精明的剧院经理,认定梅兰芳是他的财神爷,从民国二年到民国十一年,四次邀请梅兰芳到上海营业演出,次次都让他大发其财,赚了大把大把的钞票。这一次竟又是如此火爆,更加引得上海滩各种混社会的眼红。有人给许少卿下黑帖子,要敲他的竹杠,说是不好好打点一下,就给他“好看的”。许少卿自恃自己也是个人物,地面上混得开,竟不把这些黑帖子当回事。
五月十五这天,梅兰芳的大轴,贴演《天女散花》。倒第二是杨小楼的《连环套》,倒第三是王凤卿的《取成都》,倒第四是小翠花的《马上缘》。这天的戏码很硬,都是最受上海观众欢迎的戏,又碰到是星期六,天蟾大舞台那么大的场子,楼上楼下客满,还加了许多凳子。
到了大轴,《天女散花》演到第二场,梅兰芳唱完“悟妙道好一似春梦乍醒”四句二黄慢板,吟罢了诗,刚刚念了一句“吾乃天女是也……”猛然间一声巨响,仿佛是炸弹爆炸了,三层楼上顷刻烟雾腾腾。
剧场里的观众演员有数千人之众,全都吓得魂飞魄散,楼上楼下顿时乱作一团。慌乱中谁也顾不得谁了,人人只顾夺路逃命,给梅兰芳台上伴舞的八个小仙女(龙套),全都逃光了,只剩下梅兰芳一人孤立台中央。场面上更乱了,文场武场的师傅们慌不择路,有往后台跑的,也有往台口跑的。
陈嘉梁先生文弱胆小,更是吓得双腿发软,一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他身后却是茹莱卿先生,急忙向前道一声:“小心”,便一把搀住了快要跌倒的陈嘉梁。被那声爆炸吓瘫了的陈嘉梁,此时有个人伴着他,就是他的救命大恩人,他的两股颤栗,完全迈不开腿了,双手紧紧抓住茹莱卿,说:“我心里吓得实在慌了,咱们一块走吧。”
后来才知道,剧场里的那声巨响,并不是真炸弹,是向许少卿敲竹杠的那伙人,往一只空香烟罐里装了一些硫磺,引燃了爆炸一声巨响,腾起一片烟雾,并没有伤着人,只把几千人着实吓得不轻。更没想到,陈嘉梁、茹莱卿两位先生之间一生的嫌隙,竟被一颗假炸弹“炸”开了,两位老艺术家从此高山流水,成为终生知交。

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黄石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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