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笔记:拔智齿
梁东方
人其实并不能像他们经常表现出来的那么干净利索,在身体的某些位置上总之会有藏污纳垢的隐患。这个事实往往是人所不愿意承认的,尤其放在我们每个具体的人身上对号入座的时候,我们总会自动地将自己排除在外:我能有什么藏污纳垢的地方,我一向非常注意个人清洁……
然而事实往往对于这种自动的自我排除不以为然,总是不经意地就给予你这种盲信自我的论调以打击。每天必有的排泄是从身体中来的事实自不必言,就是头发丝儿之间、指甲缝里、牙缝里的问题,便也已经难以完全解决。
这一回,事情出在牙上。
最里面的一颗牙总是刷不到,或者说努力刷到的时候总是能带出一点食物碎屑出来。再刷还有,再刷还有,好像永远也刷不干净,永远也还有食物残渣。蔬菜纤维馒头渣面包屑以及肉糜的混合物,本来应该到胃里去经过消化的过程的,却被意外地滞留在了这个错误的位置上;当天的还好,不知道是哪一天了的这种混合物就会发酵、酸败进而出现熏人的味道。这种味道是连自己闻到的时候都可以被熏倒的,为了回避,现在的文字上只好不做更深的描述;不描述,其存在性也就跟着弱一点,味道也就跟着弱一点吧。
那个位置被反复刷着的时候还会有血色出来,还会有牙齿的隐痛,会有摇动感。这种种因素加起来让人下决心去看牙科。牙科大夫的专业工具一下就掏出了大量的食物残渣,并且用戴着口罩手套的隔离感描述说还有,但是掏不出来了。这个牙要拔掉。
他说得很坚决,与一向坚持的尽量保留原来的真牙的观点相左。因为这是一颗最里面的牙,是一颗智齿。智齿是人类个体在心智健全之后的年龄里生长的牙齿,也是人类原始动物时代的牙齿遗存,对现代人类来说大多都已经退化,已经不参与咬合。可是它作为最后一个牙,最靠近喉咙的一个牙,往往和前面别的牙齿贴得过紧,其缝隙里的食物残渣很难被清理出来。况且这颗智齿已经出现了龋齿,逐渐会影响到前面的好牙,不拔的话后患无穷……
打麻药的时候并没有预想中的针扎的瞬间剧痛,说是用的进口麻药,当然关键是针的设计比一般的注射针要细要锋利,这样的细节使病人的痛苦降低到了最小程度。麻药打上以后说着话,等待着麻药起作用。
麻药起了作用以后拔牙的时候只用了几分之一秒的时间,那颗陪伴了自己半生时间的智齿就已经被拔下来了。拔牙永远比种牙要快捷简单,而拔这颗智齿的快捷简单已经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好像它没有长在牙床上,而是放在那里,轻轻一拿就拿下来了。
拿下来才看到了其全部各个角度上的秘密:贴近旁边的牙齿的位置下部,已经形成了一个大洞,大洞里面塞满了深臭的食物残渣,其经年累月的腐蚀性已经将这颗牙中部的三分之二强的牙质全部“吃掉”,这颗牙实际上牙根和上面的牙冠之间的连接已经非常脆弱,何况牙冠上的龋齿也已经面积很大。用大夫的专业的话说,这牙已经糟了。
丢掉了一颗牙,让人有很虚弱的感觉。但是这种虚弱感马上就被自己对自己的身体里这种长期以来的藏污纳垢而震惊:那些腐蚀性的东西在那个位置上不知道已经存在了多少年,每次刷牙,每次检查牙都难以发现,即便偶尔有味道也会被刷牙的时候的一时的所谓口气清新所掩盖,直到它们已经动摇了这颗牙的根本,开始出血和疼痛。
拿着这颗被拔下来进行了反复清理以后似乎也依然很难完全清理干净的牙,人对自我的感觉和自我的信心都有了一种自己很难接受的怀疑:让自己信,哪怕是自己信自己,可能经常都是一种罔顾事实的自我安慰。尽管自信与事实可能会有出入,但是的确又对人在世界上的活法有相当的支撑作用。所以即便是发现了事实的真相,也仅仅是在发现的当下惊愕一下,猛醒一下,很快就又会将这个与我们一向的自信相违背的事实给遗忘。
我们也经常不愿意深思,不愿意触及事实的本质,而依旧愿意坚信,坚信我们自己的通体洁净和一尘不染、不藏污纳垢。尽管这样下去的后果可能是对身体的更大伤害,但是不承认、不面对,更不去治疗,乃至都不去发现,却已经是根深蒂固的普遍习惯。
咬着止血棉的不适在拔牙以后的几个小时里时时提醒着自己这用“现身说法”的方式得来的清醒,不知道这样的清醒会不会对以后牙齿的保健,形成有效的预先管理、预先干预的科学机制。
在因为拔牙而来的虚弱感消失之后,大概率的后果可能还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式的庆幸,与置诸脑后的不想就不存在的轻松。因为人性的弱点被科学去克服的时候所遇到的阻力,是怎么想也都不过的。
也许可以不必多想,但是作为一种最机械也最有效的强制方案,我们的是应该每年都去看看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