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笔记:井陉万人坑
梁东方
矿区不仅是井陉是本地工业化的先驱,也可以说是整个国家工业化较早的地方;尽管其工业化只是资源开发,但是资源开发用到了机械,甚至是大型机械,这已经是本地农业社会状态中的一个最大的异数。即便不说其在煤矿开采过程中的直接功用,矿区的机械设备在后来作为新中国的中心的西柏坡公用设施,以及红色政权建立之初的沕沕水发电站,甚至开国大典的麦克风传输等重大事项上,也都有属于自己的贡献。
只是这样的工业化的代价非常高昂,这个高昂不是现在人们普遍意识到的环境损坏,也不是储存在地下亿万斯年的资源的流失,而是直接的、具体的每一位劳工的境遇。
当这种境遇还在基本正常的企业运行过程中的时候,也许还说不上十分不堪,但是当这种境遇是在日本人疯狂的淫威下的时候,就变成了46000人被直接扔到了万人坑里喂狗的悲惨。
在今天象征意味浓厚的井陉万人坑纪念馆的墙壁上有无数双干枯黝黑的手,正奋力伸向天空的巨大的挣扎造型;还有无数象征了旷工的头颅的鹅卵石。它们所营造的气氛,和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一样,是与这个时代、与如今的生活早已经格格不入了的阴沉与肃杀。
这种阴沉与肃杀在完全是矿井气氛的展厅里,在酷暑之中没有空调却也阴森幽暗的环境中无声地铺展开,连通了历史,连通了与外面的灼热湿热隔离开的痛苦的既往。
一个在矿井里用大筐背煤的八九岁的孩子的照片赫然出现在展厅的墙上,他黝黑的皮肤和稚嫩的面孔上一双闪亮的眼睛,显示着在这样沉重的压榨下的蓬勃生命之初,在绽放的花朵一样的年纪,就不得不遵守成人世界的残酷规则的莫名悲怆。他或者未必就知愁滋味的天真无邪里,已经有了因为一天一天被过劳的压榨而渐渐摧毁的无奈,他像当时我们整个老大国家一样,奄奄一息。
这个八九岁的矿工的命运是不言而喻的,他也许就在这张照片拍摄以后不久就已经葬身到了万人坑中;被习惯性地来此觅食的野狗撕扯着,做了食物链上的一个循环式的衔接。他没有接触过玩具和教育的身心,以被撕碎的方式重新化为泥土……
他在人世的短短的不到十年的经历中,唯一社会化的这一段短短的日子,非常悲惨、非常残酷,原因就只有一个:日本的侵略和占领,日本的掠夺和屠戮。
一个民族,一个老大民族,被一个岛国上的倭寇欺凌到了亡国灭种的地步,不管男女老幼,这个民族中的每一个人,就都是无一例外的牺牲品;所有的人都已经站到了万人坑的边缘!
秃顶的馆长熟练地讲解着展馆里的每一件实物、每一幅照片,虽然因为经常讲解而在熟练之余未免就少了大多数参观者初来乍到那样的震惊与哀伤,但是讲到这张孩子的照片的时候,还是能明显地听出他动情的哽咽!这个小小年纪的祖辈,这个理智上知道是祖辈的孩子,这个像是自己的儿孙的孩子的境遇,深深地触及了这个民族的心。
我们现在的全部话语,其实都是站在这样的基础上的:在去之不远的七八十年前,我们整个民族的境况就如同这个背着煤的童工一样,已经被压制驱赶到了万人坑的边缘上,我们不仅一无所有,远离了人类全部的幸福生活的任何要意,而且随时都会跌下去,或者被无情地踢下去,进入万劫不复之中。
我们今天所谈论的任何事业和成就,谈论的任何幸福和对更高幸福的追求,甚至是言论的任何不满和抱怨,其实都是站在那样亡国灭种的最危险的时候之上的胜利。只有在那样的胜利之上,只有将恶魔一样的倭寇彻底赶走之后,只有在万人坑这样的地方被逐渐遗忘而有必要修建纪念馆来提醒人们不要忘记的时候,我们的幸福才有了最基本的起步的况味。
任何忘本固然是一种无知甚至背叛,任何自大也都是一种无知甚至背叛。为了这个民族后世的所有成员都不再重蹈这个八九岁的童工以及那46000矿工的覆辙,整个社会都应该在更好的公平正义之下建设,每个人都应该继续在自己不懈的努力之中沉浸。
在万人坑所在的这已经修建成了公园的南大沟洼地里,有几座桥显得有些奇怪地横在地面上,桥下没有了流水,却是过去有沟渠的明证。在垂垂的柳树下,偶尔有人走过,基本上都是带着孩子的老人。井陉煤矿的资源已经枯竭,只剩下了既往的记忆;而发展的脚步并未停滞,远离并且抵御任何企图再次将这个民族推向万人坑的各种形式的倭寇所需要的发展与壮大,时时刻刻都必须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