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村口
平原上的道路都是横平竖直的,不过柳树科村子里的街道,尤其是村子核心的地方道路却是自然弯曲的。略有弧度的主街保持着马车时代的宽度和格局,一直延续到没有外在分界标志的李家庄村,让行走者的视线略略有那么一点望不尽的意趣。
从一家一户敞开的院门,可以望见院子里的花朵树木,怡然的寂静与整洁的生活气息并行不悖。修车人就坐在自家院子门口忙碌着,蒸包子的女人当街和了面包着馅儿;老人们坐在最中间的学校门前的小铺的雨檐下,在这个麦子刚刚收获玉米已经发芽的忙碌季节里,他们照例是什么也不用做的,只坐在这里互相看着并且一起看着街道上偶尔过去的人和车,打个招呼,随时抓着一个话题便时而慷慨时而低沉地说上一会儿,而更多的时候则是沉默,能听见时光的声响的沉默。
不过,柳树科给人印象最深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它的村口。
从村子中延伸过来的路到村子最西边之前有一个略略地折弯,使村子中间的路不直接对外,对外的是一座没有门的简单庙厦的一侧红墙。从红墙开始道路重新变得笔直,并且在出了村子几十米以后连续地折了好几个九十度的直角,由两侧的杨树行列护佑着,一直绵延到广袤的田野之中去了。
这个村口,名副其实,就是田野和建筑的最后界限。站在村口可以遥望出去很远很远,能看着人和车走出去很远,也能从很远就看见人和车正在归来。正是过去的年代里送人走、盼人归的地方。它充分考虑到了人们这种情感的实用需要,充分发挥平原村落的视觉优势,最大程度地保持了视野的遥远。站在村口顺着道路向外看,中间没有障碍,只有庄稼和护道树,没有别的建筑,没有垃圾堆,没有柴草垛。即便当时不是送人不是盼人,只是站在这个位置上闲望,也能让自己被目光托举着飞起来一样地看上很长时间。
更有意思的是村口的小庙。庙虽然很小,连正常的房子的高度都达不到,也没有门,但是里面的香火很旺,香烛明灭,红布高悬。供奉着一些列神明,有关公、有土地爷,还有门神、路神;人们将在村口所可能产生的思虑和情感,全部寄托到了这个庙里。
按说这样的村口一切都很正常,都很合理,并无奇特之处,但是何以会吸引我一直站在村口很长时间也不愿意离开,甚至都愿意沿着村口的路走出去很远再折回来,体会这村口的感觉?
其实只是因为这样从视觉和情绪两个方面都满足我们正常的情感与审美要求的村口,已经非常罕见。唯因稀有才珍贵。
简单化地只为了交通的方便,只为了堆放的方便,只为了建筑的方便而形成的丑陋的村口,在大多数地方都已经成了见怪不怪的日常景观。如今突然置身这样纯粹的村口,这样没有牌坊但是却充分保障了遥望的视野的权利的村口,便很有一点画中人的美好错觉了。尽管这显然是因为偏僻才有的偶然;村口的人为因素中,很难将视野所至之处的辽阔人为保持得如此完美,明显是仰赖于周围环境的原始风貌未变。
生活不仅仅是物,更是情感。当物的需要和使用完全忽略掉了情感,忽略掉了审美之后,生活质量也就随着降低了很多。忽略情感需要的所谓发展,让人失去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村口。
柳树科西北的村口也是非常有特点的,因为向北是菜地,是庄稼地,不是人们出行的方向,而是下地干活的方向,所以这个村口没有庙宇。路面也只是做了炉渣硬化,边界清楚路面平整下雨渗水。道路两侧是各家各户的菜地,高高矮矮各种蔬菜在哗哗的流水中沐浴着难得的滋润。在周围的大地上都是褐黄色的麦茬的时候,这沿着路两侧的碧绿显得很有生机。一个壮实的农妇刚刚摘下一堆西葫芦,一个孩子显然是奉大人的命来摘了几个西红柿和一把韭菜,一个刚刚用浇地的水洗了一把脸上的汗的老者,一抬头正与我四目相对,便同时笑着打了个招呼,互相都有了一份好像已经只属于过去的古老善意。
柳树科村口的美,是整个村庄状态的自然表现。这样的地方,才可能是适合人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