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画笔记:文学地理意义上的《拾稻穗》
梁东方
即使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北方人,也少有拾稻穗的记忆。人们说起来当时学农支农也无非是一大早就出发,排着队去捡麦穗。无他,北方少水,更少种水稻的传统。少是少,但是那时候还是比现在要多。现在的北方,无河不干,而那时候人口少,工业不发达,建筑更不多,还是有不少自然水系湿地能保持大致上的常流水、常有水的状态的。这样在有近水之便的地方,便有可能种植水稻。
北京及其周边的广大平原地区,在西部的太行山和北部的燕山高地合围之下,古代曾经是水系纵横之地,自然河流与人工渠道将平原连接成多有水渍的湿润地带,种植水稻的历史有据可查者可以追溯到东汉时期,及至明清民国更是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水稻种植传统。著名的房山石窝米、涿州贡米、渔阳地区的稻产等等都是有口皆碑的好大米。
记得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曾经跟着大人到北京西部的四季青公社,片断的印象里就有大面积的稻田,稻田里特有的香气弥漫开来,稻田边的老柳树排挞而去的景象至今历历在目。没有想到,那时候以及更早的时候,在京南,顺着南北中轴线延伸下去,在大白楼地方也曾经有过稻田。这就是当年的彩色连环画《拾稻穗》的故事背景。
《拾稻穗》讲的是当时大白楼公社的队长王国福的故事。一个红小兵在收割以后的稻田里捡了一把稻穗,想拿回家去喂鸡,在王国福教导之下红小兵把那稻穗还给了隔壁公社,获得了人家的表扬。
王国福的教育方式当然是现身说法,新旧社会对比。说旧社会吃不上饭,还被坏人欺负,现在一切都好了,更要珍惜。
那时候的所有故事,包括改编成连环画的画面故事,叙事都如出一辙,其中既有个人经验的由衷之言,当然也不乏话语正确要求之下的固定语言格式。其实即使与十二岁的时候从山东逃荒而来的王国福的过去相比,当时的大白楼乃至全国人民的生存状态,虽然已经有了不小的改观,但是普遍来说还是没有解决温饱。否则在物质极大丰富之后,是不会有人注意到一小把稻穗的问题的。
当然,在北方,在京畿,虽然有稻子的种植传统,但是能吃到大米的也往往只是达官贵人甚至是朝廷中的皇室;清朝遍布京城周围的官庄稻米种植就是为了直供皇家和旗人贵族而设。延续下来到了打倒了封建王朝之后的几十年时间里,虽然这种在享用粮食上的明确的硬性等级划分没有了,但是客观壁垒也还是存在。人多米少,即使有非农业户口一年的大米供应也不过一斤半斤,且都是南方的三季稻,断然不会是北方生长期很长的优质稻米。
这样看来这位红小兵捡了稻穗去喂鸡的行为就非常奢侈了,其实现在看来,主要还是囿于孩子气的物我同一,将同理心扩及她自己视如兄弟姐妹甚至是孩子的母鸡。当然,客观上这位红小兵拿回家去喂鸡的行为里,除了浪费粮食,还有一种当时来说很不正确的自私自利的问题,也就是那著名的私字一闪念问题。公家的粮食,即使是遗撒到了地里的稻穗也依旧是属于公家的,不能归为己有,尽管已经有不捡回来就有风吹日晒雨淋之后的发芽发霉的损坏之虞,但是捡回来也还是要归公。
让公家拥有更多,让公家更强大,哪怕个人不足,哪怕个人挨饿,也是有希望的。这是王国福们所维护的,也是他们所在的时代的主流意识。他们坚定地相信,集体好了,个人才会好;而集体的好,就是由这样一个个稻穗组成的。
从宣传的角度上说,王国福作为一个被全国主要媒体树立起来的典型,挖掘其生前的事迹的时候,自然得注意到他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问题上的表现。尽管他更主要的表现是坚决走集体化道路,为全村其他村民都盖上新房以后自己依旧住着低矮破烂的“长工屋”。这些内容在另外一本更为正式也更为全面地宣传其事迹、甚至有很多真实的照片插页的连环画《无产阶级优秀战士王国福》里,都有详细介绍。作为那著名的十年之中的连环画作品,尤其是宣传先进模范的作品,这些连环画从始至终都洋溢着那十年特有的味道:词语、造型、行为方式都有强烈的舞台化的演出痕迹,都在有意无意地向着样板戏看齐。
王国福的故事是后来著名的长篇小说《金光大道》的原型。浩然把王国福写成了高大泉,把他写得充满了时代先锋感,那个时代的先锋感。实际上王国福作为一个逃难而来的山东汉子更多的还是基于自己艰苦生活的痛苦经验而紧随上级指示并且积极响应号召,他个人品性中朴素的爱惜粮食、爱惜万物的闪光点是当年绝大多数老百姓共同的行为道德规范,而他先人后己的公心则是个人品质上的熠熠生辉之处。他从十二岁逃荒到大白楼到四十七岁去世,用自己短暂的一生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从这个意义上说,《拾稻穗》倒是在一件小事之间将王国福的品质表现了出来。当然这本连环画也不是没有问题。比如,一个成年男人双手握住红小兵女孩的手的画面,实际上是欠妥的,因为整个画面里没有其他人在场。相比之下,第三十幅画面,红小兵把稻穗送回去以后,邻村的队长握住她的手的样子就显得比较自然,因为周围有很多人在场。这其实不仅是现代文明的考量,即使在传统文化里,也是很讲究避讳的。
画家应该是没有进行实地考察,或者考察不够详尽,他的另一处不妥是没有意识到当地物产的顺序:收水稻的时候哪里还会有向日葵?向日葵每年盛夏成熟,而北方的水稻成熟都在晚秋时节。两种作物不会这样一个成熟一个盛开地并置。这种在整册连环画里安排大量的盛开的向日葵背景的画法,使作品丧失了一部分写实的价值,变得是仅仅出于色彩与造型的美观考虑了。
连环画已经是古董,是过去时的东西,但是有些人类共同性的东西却也近于永恒。现在乃至未来依然有效,依然可以感动人。爱惜物产,敬畏天地,不暴殄天物,有公心有爱心,即便在诸多概念之下,这些本质性的东西是永远有价值的。只要充分体会,我们在既往的连环画被厚重的时代话语涂抹乃至遮蔽着的表象背后,还是能读出一些真实人生的酸甜苦辣来的。
作为历史文本的连环画中不乏这样的现象,有时候出于宣传的需要而赋予好人身上的标签让传播反而受阻。原因是受众不再把他们当做现实中的人,因为距离普通人过于遥远而成了与己无关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神。而在传统的认知与行为模式中,神只用来做远远地供奉,并不走心。这虽然算不上是一种往往并非故意的捧杀,但历史地看,反效果却也是明确的。当然这绝对不是王国福的宣传中的个例,而是时代话语模式本身的特征。
今天的大白楼,已经没有了过去乡村的痕迹,变成了千城一面的钢筋水泥建筑丛林。但是据说还是不断有慕名而至的走访者,他们访得的总是这样的结果:没有纪念馆,也没有专门卖《金光大道》的地方,长工屋已拆,稻田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一座墓碑。历史给大白楼留下了王国福,但是大白楼作为文学地理学的原型故事发生之地,当地却未加刻意地保护和利用。
从全国的实际情况来看,在普遍依赖土地经济、依托房地产带动GDP的长期情势下,地上的老建筑被拆毁的过程是不可遏制的,于是连环画就在不经意中成为过去风貌的特殊保存方式。前提是画家曾经实地采风,在相当程度上还原了当时当地的风貌。在大白楼的这片向西曾经可以望见逶迤的太行山脉的京南平原上,地理风貌是一马平川,而物产却又有着本地的特征。与柳青的《创业史》完全忠实于神禾塬下可以遥望秦岭的皇甫村的地形地貌以及物产的写法不同,稻田在浩然据此原型写成的长篇小说《艳阳天》里好像没有怎么提及,连环画《拾稻穗》因为以之为主题,所以成了画面的主角。这就多少记录了当时当地的一项物产,以及围绕这项物产所进行的生产生活活动,成为一种堪称珍贵的记录。
在往往因为不被历史和文学讲述而湮没的大地上,终究还是有一个个很具体的点,那里曾经因缘际会地成为社会话语、文学话语描述过的地方,从而在文字里、在画面中形成了永远不会被磨灭的存在。如果在真实的地理格局中还有可以对照的蛛丝马迹,那这个地方就会成为文本与地理意义上的双重认同点,就会由此在形式与内心两个层面上形成本地的标签。这种标签既可以带来文化上的名声,也可以带动旅游和品牌,成为经济上的深远助手。
大白楼和王国福的故事曾经发生过,曾经被包括长篇小说《金光大道》、单弦《王国福家住大白楼》以及这册小小的连环画《拾麦穗》在内的诸多公共话语系统的文本讲述过,这就是人类历史丰富性在特殊地域中的表现,是可资借鉴与纪念的文化积累,也是今天人们生活的根系所在。
《拾稻穗》潘珅、尹芳编绘,人民美术出版社1972年8月第一版
《无产阶级优秀战士王国福》王国福事迹连环画编绘组编,北京市新华书店1970年4月第一版
(发表于《博览群书》2020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