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桌与在家里的姿势

梁东方

回到城里的家,感觉不如住在郊外,发现一方面是因为城市的大环境不及郊外,另一方面是因为在郊外的家里没有在城市的家里的一些习以为常的姿势,比如在沙发上做葛优躺……

躺在沙发上刷手机,这大约是这个时代里很多人回家以后的一种常态;家总是最自由私密的地方,一切自然都未尝不可。不过时间长了,这样太舒服的坐姿或者叫做躺姿,也的确会使人懈怠。偶尔懈怠也没有什么,但就算是无事,一直懈怠,也会让人头昏眼胀的萎靡,也就并不舒适了。真正的舒适还是需要有适度的精神专注乃至身心两重意义的姿容端正的。身体端正之外,内心不慵懒,很少无所事事,经常有所事事,仿佛每一分钟都精神饱满,这便是心的端正。在家里的身心姿势端正,不是为了端正而端正,而仅仅是因为恰恰是端正可以带来更好的享受。

所以,即便在纯粹的无事状态里,也不长时间地躺沙发,那样既浪费时间又松懈人生,浑浑噩噩的舒适剥夺了人的精气神。因为即便不困,只要你采取了躺坐着的姿势,头脑也会逐渐模糊起来;使恹恹欲睡成为一种醒着的时候的常态,将醒着与睡着的界限搞得不清不楚。

在家里,生活起居之外,还是要尽量坐在桌前,在一定程度上保持应试学生的坐姿与时不我待的适度紧张感,生活才更充分;才会让你想着:什么时候时间从容了,我可以去做点什么什么,就像高考生在紧张学习的时候在心理安排的考试后看什么书、做什么运动、到哪里去旅游那样;才会让人累了的时候,可以快速入睡、充分休息。

城里的家,阳台上有一张小课桌,是当年标准的单人木制课桌,带一个敞开式的抽斗,可以放书放本放笔,也可以放进去那个时代里的那种不很厚重的书包,现在学生们用的双肩背估计是不大好放进去了。

这张课桌在现代家具的比照下一定是简陋的,不光滑,不宽阔,造型呆板,手感不佳……不过家具,尤其是充作书桌的家具,包括椅子,都不可太舒适;最好还是有点不舒适,有点简陋。只有这样人才能心无旁骛,专心致志于精神之事,而少有因为物质满足、物质享受来的分心干扰。这既是我的感受,也是很多人的肺腑之言。为什么有的人写作要躲到偏居一隅的乡间或者租住到一间小小的阁楼里,一方面是为的少人干扰,一方面也是要在物质极简的环境里好纵情自己的精神之旅。

尤其在冬天,大多数时候阳台上的温度都低于室内,腿上、发梢、脑门上一直有微微的凉意,在相对的冷凉里可以使人一直清醒警觉精神抖擞,不因为过于舒适的温度而消解松弛。在这样的环境里于一张木制的旧课桌上伏案,便臻于室内生活中姿势的理想之境。

这张课桌在阳台上,正好与窗台上的一棵养了二十年的朱莲花相对,年末的时候,显然也非常适应这相对屋子里要冷凉一些的温度的朱莲花,照例又开始抽出密集的花茎,顶着更其密集的小红花渐次开放。每一朵花都倾斜着朝向一个方向,阳台玻璃那个方向,那个方向在白天的时候有阳光。

只要有时间,我就都会坐在这张课桌前,面对这一束束渐次开放的小红花,感受北方冬日室内独有的花的享受。这时候的花,因为和外面的冰天雪地对比鲜明而格外受到瞩目,比在外面也花儿朵朵的春夏秋三季要更吸引人的注意。在没有了生机的大环境里,眼前的花朵的盛开,就是生命力依然蓬勃的物象予人的常有常新的欣喜。

在这样有花照眼的课桌前敲击键盘或者看书做笔记,总是一件可以让时间在不知不觉就已经滑了过去的愉悦之事。坐在这里精神集中地读写,比在沙发上仰着更让人兴奋、更让人舒坦。这种身心的积极状态,比完全松弛的懈怠,比头脑空空的麻木,都更享受。

也许,这就是人们为什么要避免无所事事,为什么要阅读和写作(包括要画画或者演奏)的一个最根本的原因:在一种通过文字画面或者音响的媒介的创造性过程中,人可以既在现场又不在现场,可以神游八极、心在天荒,可以让受制于时空的自己仿佛脱离开了时间地点身份的限制而纵情于古今中外,可以让我们生命中的时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难熬,都有时不我待的不够用的快感。

而所有这样的快感,所有这样的汲取和创造,都在相当程度上有赖于身心端正的姿态。不是因为姿态本身有什么神秘的创造性,而只是因为这精神在高度集中的状态下,其躯壳也需要保持着自己独立的姿态以为支撑。说“保持”其实已经与事实南辕北辙,真正的状态里,一切的“形神兼备”之状,都是自然而然地到来的。也许唯一需要刻意为之的,就只是在日常状态下尽量避免慵懒躺坐的姿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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