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临着平原的山(2)
临着平原的山,在平原上最后一座村庄后面的最高处开始。
山与平原,山与人的界限是异常分明的。山上的草木植被自然错杂,纷披的茂盛和互相穿插衔接甚至覆盖的自由之状,充分显示着山体作为人类生活场景中最后一块未经打扰之地的原始的美妙。
平原上的每一寸土地都有用的,绝对没有无用之地,没有茅草灌木可以按照天然的耦合而任意生长的荒野。而人类的生活其实是需要无用之用时时处处伴随在自己身边的,只有这样才能不失赤子之心,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人类在原始时代的生活场景里一派天然的健康秉性。
从登山伊始人就重回了这样的状态,由衷的喜悦已经不请自来。孩子式的蹦跳着的欢欣,因为发现了路边的酸枣,红的黄的甚至是黑的酸枣而大受鼓舞。秋天登山,这是最基本的享受。边走边摘,摘酸枣摘大枣——过去种植的大枣树因为这些年里新疆枣的挤压已经完全没有了经营的价值,一任它们在山坡上与酸树混为一谈地自生自灭。
奇特的是,酸枣不长虫子,大枣却几乎是各个都有虫子。这种被人类嫁接改良以后的果实品种,虽然个子大了,肉多了,但是缺点也明确了:不打药就会长虫子,它没有了原生果实在大自然中抵御侵袭的能力。
酸枣大枣之外还有石榴,石榴的处境与大枣相似,原本都是种植的果树,现在都已经被废弃,连过去的梯田也都被草木长满。石榴红红地挂在灌木上,每一个都有虫子,虫子已经从内部将每一个石榴蛀坏,但是表皮上还维持着石榴鲜红的模样。这些鲜红的石榴成了点缀秋天的山坡的最明亮的景致。
比石榴的红暗一个色度的,是柿子。柿子大多还都绿着,只有个别的“红儿”高高地挂在枝头。这时候在路上捡的一个两头有弯儿的钢筋就发挥了又一个作用:拧下枝头上那红柿子。拧下来才会看到,几乎每个这样先红了的柿子都已经有鸟儿在上面啄食过的痕迹了。
被鸟儿啄过的柿子自然都是好吃的,软软的舌头咬到嘴里,满满的都是甜甜润润的滋味,这种滋味带着山体上红色的砂石的颜色,带着来自大山雄伟沉郁的凉爽意味。让人从野果带来的原始的口腹之享中立刻就重新回到因为仰望、因为俯瞰而生的无限的敬爱与哲思中去。
划着那段钢筋的船桨,划一下借势拄一下地向着高处走。偶尔抗上肩头,像是少年一样迈着兴奋的脚步。
生活的芜杂突然净化成了这样只剩下走路的单纯;野韭菜的白色花头和金黄的野菊花参差着一起盛开,刚刚发黄了的皂角树枝上的大豆角密集地垂垂荡荡(皂角树身上的刺儿都长在树干靠下的地方,它像是有思维的动物一样将自己的警备安排在了最危险的位置);微微的雨在天空中青色的层云下星星点点地铺开,洒落到高高的峻岭下漫山坡的植被叶子上,联合起来形成一种沙沙的声响。
周围那些全部都纵向奔腾而来的山脉,黛色的山脊线下由青色的植被组成的动物鬃毛式的山体,也都在这样的沙沙的雨声中与当下的自己连成一片。
在这一片山与大地的苍茫中,每一个向上向下的视野里,都是山给人带来的超拔,都是洗礼一般的庄严和嬉戏一般的自由。能神奇地将这二者这么毫无缝隙地结合起来的,大约就只有山,只有今天这临着平原的山了。
这让人又一次重复了从刚刚开始爬山就已经产生过了的庆幸。庆幸自己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了正确的地方,才有了如此醇美的享受。在我们乏善可陈的生活的缝隙里,竟然还真有这样遍寻不着的好意境。山稳稳地在这里,人也依旧健康,但是偏偏就是有一种一切难再的珍贵与珍惜之情,好像一切都已经非常脆弱,稍纵即逝,怎么都难以抵御住那开发的狂飙和雾霾的重压。今天还在现实中,在脚下的美妙,明天也许就都成了明日黄花。
除了还没有错过今天的湿润的果实和遥望辽阔的视野,今天还有这样少年一样的欢欣,我们所能做的大约就只有祈祷。所祈祷者,已经不是什么青山不老人不老,而竟然是人未老而山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