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定笔记:西汉村外大桥下的舞蹈
梁东方
高速公路斜穿大地,在重要的路口或者跨越大坝、河道(是河道,不是河流,因为所有的河流早已经没有自然的流水)的节点上,都会有大桥。大桥下的可以遮顶的阴凉,是寸土寸金的平原上非常难得的闲地。
没有车辆经过,不受任何功能性的需要影响,就只是一个四面透风的大厅,是一个凭空给在平地上盖出来的山洞,于是就很自然地成了附近村庄里的公共广场。而且不仅是本村的人可以来,邻村的人也可以来,过路的人也可以来,真正是公共广场。很多老人开着电三轮,带着孙子孙女,在这样的地方一待就是半天,一直到该吃饭了才回家。吃过饭,转身就又回来。
尽管这样的“广场”一般都没有经过整理,没有美化,没有装修,连地面都是坑坑洼洼的,满地的砖头瓦块土沟尿迹手纸塑料袋烧烤的黑迹和用过的竹签子,但是对于这样的小节大家总能做到视而不见。在没有另外的选择的前提下,一切肮脏和不平整之类的缺陷,都已经不在话下。大家急着要展开的是在城市里,在靠近城市的乡镇中的那种广场上的生活。
那种生活场景的核心自然是广场舞,是在全国城乡都在奏响的人人都熟悉的节奏感里的排起队来的伸胳膊撩腿。不过,现在,这个伏天的上午,西汉村的大桥下首先展开的却是交谊舞。起伏的节奏里,桥下一小块铺过砖的平地上,有两对跳交谊舞的四个人。其中一对是两个女人,跳了一会儿大约是无趣,也就不跳了。就只剩下了另外一对男女舞者,他们跳得非常认真,一边跳还在一边研究舞蹈的细节,完全是在进行学术探讨的样子。一边探讨一边实践,一招一式甚至连眼神和每一句话都呈现着一种无懈可击的技术态。
之所以这样,原因是明摆着的。周围几十个男女老幼都在围观,最靠近的围观者是搬来小马扎坐定了看的老人们,他们什么都懂的目光在这一对男女的上下左右核心部位搜寻来搜寻去,好像一定要在这种技术性的教程演示里发现点什么。
严格地说,这对男女的穿着很保守,男人长衣长裤,女人虽然穿着裙子,但是裙子的长度是到了膝盖的,而且穿着厚厚的袜子……
围观的人们也分出了几种情况,有的人集中精力,全神贯注,有的人则有一搭无一搭;有的人在这样的伴奏里自顾自地带着孩子玩耍,有的人则举着手机又是拍照又是录像,像是在发帖上传抖音小视频。小孩子们穿梭着奔跑着喊叫着,和大桥顶上不停地掠过的车辆的呼啸之声一样,都被人们自动屏蔽,仿佛它们都不存在一样。
围观的人们是流动的,有的人来有的人走,有的人走到桥下来个急刹车,有的人则不紧不慢地站定了,躲开阳光,刷着手机,完全当周围的音乐和舞蹈以及围观都不存在一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从大地上的林荫大道上下来,在桥下站定了喝了一会儿水,然后离开。沿着雨后泥泞的土路,在灼热潮湿之中一点点从明显的洼地里走到高处的西汉村口。西汉村口立着大大的不规则形状的石碑,上书村名和一行小字:周汉河发源地。
这里是过去流贯正定县域东西的一条重要河流周汉河的源头,是滹沱河河道之外的洼地泉水涌出以后的一段自然河道,这道流过十几公里的河流,像是一条人工的大渠,从滹沱河身边发源又在九门重回到滹沱河河道里。它在以前漫长的年代里一直哺育着河道两侧的大地和大地上生生不已的万物,一直到滹沱河断流以后它也逐渐成了一条污水河。前两年据说要整修这条河,按照所谓惯例,第一个动作却是将河道两侧大树全部砍去了。砍去了大树,也就砍去了这条早已干涸和污染的河在大地上的标志。真正成了一条死去的河,一条连河道的痕迹也不存在了的河。
我走到村口的时候看见有一个被围墙严密地挡住的水坑,水坑里是黑色的污水,污水上飘着各种垃圾。这里大致就是周汉河的源头吧。旁边一匹被拴在大车上的马,在闷热潮湿之中自顾自地低头吃着草。那辆马车上的一应用品,缰绳、套绳、兜嘴、鞭子,都在这个马车已经非常罕见了的时代里,像是文物一样地陈列着。
注意听的话,从这个高起来的位置上,从周汉河的源头大坑和吃草的大马身边,还是可以清晰地听见大桥下的舞蹈的声响的。这种声响和高速上车辆的呼啸相始相终,在灼热中它们又清晰又缥缈,在盛夏中午的静寂里,近于永恒。
在2018年的酷暑里,笼罩在滹沱河平原上的大地和村庄之上的时光,在灼热的含混中,随着巨大的蝉鸣,一点点地推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