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得一见芷兰斋
芷兰斋书跋初集、续集
-壹-
原本想将此作为第四回来写,不料上次打字写第三回时,微信后台的自动保存功能突然无效,辛苦打好的五千字顷刻间灰飞烟灭,于是第三回只得欠着,来日再重补。得知藏书家韦力老师将来深圳是在一周之前,彼时一位友人先行告我,嘱我备好其书,兴许在酒酣意浓时或可请老师题个上款亦未尝可知,其信誓旦旦之说让我颇以为然,于是回家翻箱倒柜,将韦力老师的书能找出来的都找了一遍,昔日笔记阙语之言都随着上次书籍打包寄回了老家。深圳僦居屋价颇昂,丈尺之地仅可容我等蜗居其中,哪儿有书的容身之所,我平日都是将这些书籍置于床头,一来索取方便,想读便从床头取出;二来有所标记,读过的未读的一目了然,书之纸张成色从侧边便可知晓。找出了三俩本芷兰斋,似乎又嫌不过瘾,重新在书店淘得几册,正欲送去。却不料友人说道:“韦力老师为人低调,活动改为内部接待。”于此还特意着重强调了“内部”之意,我也知趣,人家既然都言明是内部,再去叨扰就显得我冒失唐突,欣然之心顿时黯淡下来。
好在韦力老师此番来深就是准备在深圳书城做一场关于“鲁迅书房”的活动,钱锺书先生曾答读者言:“鸡蛋好吃,何必要见下蛋的母鸡呢?”旁人不能理解,但好书者如我般自是能体会此中心境。诚如一个人的爱好一般,有人爱香车宝马,有人爱华服美人,读书人也是如此,爱书之心或恐与此间诸物没什么不同,都是对于物的恋恋深情。古人常云:“书卷多情似故人”,平日里以手抚卷,就像是见了久别重逢的老友或是知己一般,万般话语梗在喉头待发,只等相见,便有一连串的话语诉说不完。相见如故之感,在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情里,融成了笔墨,全都如文思一样写在了书中。我是喜欢常在书中做笔记的,于我来看,“尽信书,不如无书。”书中所言,仅是作者的一家之言,无所谓对错是非、偏颇喜好,但读罢之后也要提出自身的见解,而非依附作者言,毫无胸中挥毫之意。现如今虽然没有古人临文研墨、挥笔疾书的气势,但总得有自家本色的写法,自成一格时也要有所敛收。
昨日天朗气清,清晨起了个大早。把韦力老师的书往床上归络拾掇,本是一套的就只带本上册,本是单独成册的就沿开本大小依次平齐放好。中间有几本书是在布衣书局胡同兄处购得,虽早已有签名钤印,但私心仍在,渴求一上款的本意仍未改变,借唐伯虎之句来说则成了:“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这疯癫的本意旨在对签名书之苛刻心,于我亦是可见。我本身也算一个完美主义者,凡事追求尽善尽美,然世间之美皆不尽善,我也不过是留存在心底的一个愿望罢了,不因其悲也不因其喜。整装待发后,从床上拿起书便赶乘地铁去了。
历史学大家黄永年为韦力老师书房“芷兰斋”题书
-贰-
到了深圳书城,工作人员本着负责之心见我手抱一大摞书正欲上楼,顿时上前拦住询问我去向,于是便告知来意。他睥睨地看了看我,让把书寄放前台,人可进书不可进。我只好告知,这些书都是我已购之物,并无窃书之嫌。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对我说,要进也可,先得联系值班经理。我辗转找寻不见值班经理,他转而告诉我一个更加简便之法:“要不你打电话问问可有这方面关系?”我先跟活动会场汪兄打了个电话,汪兄也很无奈。只得再跟忘年交强哥打了电话,强哥本意也想过来,无奈却也无法联络书城内部工作人员。我翻遍手机通讯录,老板的电话不可随意乱拨,想也没想就弃掉,再做其他选择。忽然想到微信中有一人或可有办法,他是深圳知名设计师,虽仅跟他只有数面之缘,此时也只能脸皮厚点向他求助。等待之余,一位领导见状,知我是去三楼参加活动,帮我抱一摞书,我自己抱一摞书,向一旁的工作人员递了个眼色。走到三楼之时,恰好看见一个健硕瘦高的背影,想也不想便知是韦力老师,几步上前向其道了声好,老师笑着回了我一句,听声音中气足,颇为从容亲和,没有丝毫架子。汪兄早已帮我预留了座位,第一排靠左第二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活动现场的全貌。
韦力老师(因为韦老师素日低调,不喜拍照,故仅存此一张以念)
我坐定后跟汪兄叙了个旧,环顾了下会场四周,见到不少熟人,第二排的诸多女孩子多是古典文献学专业的学生,跟她们交流了一番,活动便正式开始。韦力老师上台之后优雅淡定,为到场的观众深鞠一躬,颇有谦谦君子范儿,现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深圳藏书家易福平带着妻儿也恰好赶来,坐在第二排的左边位置。此时手机震动,一看设计师韩老师发来信息令我颇为感动,他在来的路上准备联系内部工作人员,我说明已到会场之意,但一席话刹时间足慰我心。韦力老师先从鲁迅的藏书说起,为在场的读者介绍“经史子集”四部分类,语锋稍转,提到今天四部已分五部,新添“丛部”之前常在经部与集部之中。又说古人崇经,故“经史子集”非胡乱排序,乃是等而次之之意。汪兄在一旁手记笔记,我则拿出手机不停地记录,时间虽短,所记也不成体系 ,但收益颇大。应该说,韦力老师不仅将古籍收藏的零星特色逐一描述,也将其收藏古籍之经验与学者藏书、藏书家之藏书区别娓娓道来,生动而不枯燥,引人入胜之余,时不时亦有自嘲之语,每每掌声响起之余,必站起来深鞠一躬,可见其修养内敛,绝非一般藏书者所能做到。
中间从鲁迅藏书讲起,也将鲁迅藏《书林清话》的分析言之有据,叙上一二则叶德辉与杨守敬之轶事,又讲到“小学”经书中错讹之形成缘由,以莫友芝藏仿唐写本《说文解字》为例(后补:其实不是唐写本),细说错讹根源,或是因脱字而起,后人因其部首而猜其字而填,往往错字概率极高。说到史部正统,以华夏民族为全世界唯一保存正史系统的国家为例,讲到学者用书不用刻意追求版本,而多是以影印本为宜,但底本须选好。经学先讲金石之义,“金”乃是青铜器上的铭文,“石”则是刊刻之载体,以碑、碣、印章为主,其中谈到刘铁云之《铁云藏龟》,乃是近代中国第一部甲骨文出版著作。以秦汉瓦当之比较与珂罗版之“墨分五色”相提,则以说明古籍珂罗版之价值。谈到《四库丛书总目提要》,倘若通读则可了解目录学之分径。时间过得异常快,在意犹未尽之中即被打断,提问时间胡洪侠先向韦力老师提了一个问题:“倘若鲁迅博物馆中的藏书任君随取三件,要哪三件?”老师说倘若真要选,一选烂书二选题记三选价值之意义。
唯一一位读者提问也颇有趣:“人们常说一个人最怕别人看其书房,因为书房体现了这个人的价值观念与知识体系,鲁迅的书房今日展现在我们面前,可以看到他藏书中的诸多脉络,想听听老师对于藏书与读书的看法。”韦力老师的回答非常精妙,简而言之就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人终究是先为稻粱谋,他不主张饿着肚子去搞藏书。听他说罢,我不禁开怀,有此境界者古代藏书家亦不多,除了本身经济实力雄厚的,那些为买书而挥金如土的藏书家亦多。“百宋一廛”黄荛圃为一部宋版不惜挥掷千金,翁氏嗜东坡,每年东坡祭日必将其匣内藏书取而示之众人,次韵和诗,填词吟赋,极尽风雅之事。随后他又说:“读书与藏书都是个人的事情,没有必要把它放得太大,只是一个兴趣爱好,升官发财也好,自得其乐也罢,终究都是为了活得快乐。”豁达而泰然处之的态度令在场的观者无不慨叹。
部分韦力老师书影
-叁-
虽然带了一大摞书,但活动毕竟是书城举办的,通过活动卖书吸引人气绝对无可厚非。我看了看在场销售的图书,《得书记 失书记》一书我已经买了四套,手上这套则是为了让韦力老师签名,其余三套不是有其钤印就是有其签名,再者就是笔记,于是果断弃掉,再看其余两种,《鲁迅藏书志》两部购于布衣书局,另一部承蒙中华书局编辑不弃相赠,这套也就不在买的范围类了,于是再购一部《古书之爱》,不是为签名而购,乃是感谢那位引我进来的领导,不买一些实在说不过去。在签名处,见到了扫红《尚书吧故事》中的水月姐,她来签书之余,我们相见一笑,她问我可有再去香港淘书之意,我则表示现在香港旧书萧条,下月倒是想要去苏州文学山房见见江澄波老先生,虽然他仅写了一部《古刻名抄经眼录》,但文学山房始终是我未尽的心愿。
到我签书,我将身份证递与老师,他看了看一旁的签名和钤印,在其左上签了上款,见其签完,我笑而告谢,老师则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抱着签完的一大摞书,将其放在一旁,重新把那本《书目答问汇补》翻开,严格地说,这不是韦力先生的书,只是他参与写订的,著者来新夏老先生昔从余嘉锡学版本目录学,但老先生已仙逝,这套书作为藏书爱好者的目录指南,是一本实用性很强的工具书。一时环顾四下,请老师签书者依稀零落,但或许正如其所说,藏书之好,大抵源于快乐与专注的执着。而于我,则是余生之癖。张宗子说:“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以其无真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之交,以其无真气也。”我不求所有人都真情真性待我,但我会以真情真性待人。
活动之外,自然也有其他声音,借活动而高价贩书者本身于我无关,我亦只是旁观而看,既不做毁人生意之事,也不做恼人情绪之苦。只是这活动中,高下立判,想必诸君比我更明白。此中各样角色入眼,诚如海上杜月笙所言,不足为外人道也。
老师所签之一
老师所签之二
老师所签之三
微信公众平台图片书影来自:芷兰斋藏清稿钞校本丛刊之《樊川文集》
我之理想,除了赏得风雅之外,也要将心中块垒堆砌成精神花园。
彼之理想,除了吟诵风雅之余,也能解常人所不能解得之风情。
小风雅,既可吟诗舞月,亦能入土插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