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线小城做房产中介有前途吗？
40 岁是个尴尬的年纪，房产中介却可以优先录用。
准确来说，他们是韭菜的组成部分。在人脉关系为本位的小镇社会，中年人的交际圈比年轻人的更大、更有钱，给儿女准备房子的刚需更强烈，这意味着他们能带来更多有效客户。而且中年人更有耐性，“对客户的各种正当的、不正当的需求都会尽量去满足。”
距离郑州仅 30 分钟车程的荥阳市相当于北京的燕郊地区，碧桂园、万科、恒大、新城等等大地产商争相入驻。郑东新区的毛坯房均价 2 万 / 平米，而荥阳的精装房才 9 千 / 平米，蜂拥而至的购房者 80% 都是在郑州工作的异乡人。房产市场如火如荼，走路上五步一家中介，十步一个楼盘。周菜菜本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镇中年妇女，无意发大财，只想在分分钟几百万上下的热浪里小捞一笔补贴家用。
图 | 郑州及周边的房价一览
然而事实是，签单多数看运气，还要日夜防着同事 “偷走” 客户，努力和报酬不成正比，腿脚再勤快也架不住公司层层拦截提成的诡计。
草木皆兵的办公氛围、暗渡陈仓的薪酬制度迫使菜菜阿姨不得不无师自通了一套混水 “摸鱼” 的卖房方法论。混到最后终于明白不仅自己被收割了，还连累亲戚朋友吃了哑巴亏。她表示做中介的这一年得了三千万，那就是：千万要小心，千万要坚强，千万要厚脸皮。
以下步步为营的中介生涯来自已经跑路的周菜菜自述。
草木皆兵
房产中介就业门槛低，来的来走的走，最后留下来的有两类人：一是有客户有房源有盼头，起点高不用愁；二是混日子的，家里不指望着他挣钱，也跟中彩票的心态差不多，万一碰一客户呢！那不就捡着钱了！
我刚入职那会算是运气好，朋友圈发得勤快，集中精力推销性价比高的公寓楼盘。第五天就有朋友咨询公寓的情况，带到楼盘一去看样板间就立马成交了。他当场又介绍另一个朋友过来买了两套。一下子卖出去三套公寓，加上之前的一套二手房，一个月共计 4 单。我上班第一个月就拿了门店的销冠，理论上说一个月就挣了 3 万，心里别提多美了。
房产中介三月不开张，开张吃三月。荥阳平均月薪 3 千，我这几单的提成差不多顶上坐办公室一年的工资了。当时我的心情是相当的好啊！旗开得胜使我信心满满，再加上领导的表扬更使我踌躇满志，我暗下决心准备大干一场。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是我始料未及。
当时我老公的舅妈主动和我联系，说是想给儿子买套婚房。我们实地去了她心水的楼盘看过好几次，置业顾问也把总价、首付、月供算得清清楚楚的。敲定了等到国庆节表弟回来就订房。
好不容易盼到国庆节，我们直奔售楼部。舅妈和表弟却没有直接订房，而是看了一圈就走了，说还有点事，明天再来。我想着自家的舅妈不能骗人，明天就明天吧。但是我刚到家就接到售楼置业顾问电话，说看见舅妈被一个同事领着交钱定房了。这个置业顾问之前接待过我和舅妈好多次，对舅妈印象很深的，问我咋回事。
听了这话，我就赶紧打电话给舅妈，舅妈支支吾吾说确实交过钱了，为了表示歉意，她强烈表示到时给我一千元作为酬谢。为了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调出楼盘的监控，发现我前脚刚离开，一个中介同事后脚就冒出来，领着舅妈和表弟拐进了售楼部。
虽然根据我们贝壳公司的 “首看保护制”，我经手登记过的客户还能拿到 30% 的提成，但同事之间的明争暗斗，亲人的不信任，真的是令人心寒。
按照老板的意思，不管啥手段，只要签单就是本事。签单的人可以不来公司，可以不参加例会，可以不学习，可以不打扫卫生。相反，你不签单干任何事情都是无用的。签单的高人一等，名利双收。
在这种 “唯签单思想” 指导下，同事们之间的关系都十分紧张，你防着我我防着你。你的客户信息千万别让同事知道了，有好房源捂着，怕谁知道，有好客户藏着，怕谁撬了，一天紧张兮兮的。闲暇聊天也顾左右而言他，唯恐客户信息一不留神走漏了，就怕 “祸从口出”！每次离开公司之前反复检查，看看自己电脑关了没，笔记本收了没。给客户打个电话躲得远远的，怕同事听见。上个班跟干特务似的，鬼鬼祟祟。
撬走舅妈的同事在这行已经 “躬耕” 十几年了。无论你怎么掖着藏着客户情况，他还是能根据你的行踪来判断你和客户进展程度，最后来个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举拿下。
这显然是老员工欺负新员工，但是经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非常打击我的积极性。舅妈买了房之后还对其他亲戚说，找我还不如找人家，人家给的优惠多。
啥优惠多啊！人家给的优惠多无非就是返一点佣金，不是我不返佣。一是公司有规定不许返佣，二是我也想等成交之后拿到佣金给她一个惊喜，而不是空头承诺。现在中介给客户返佣金，已经是潜规则了。尽管公司三令五申禁止这种恶性竞争，但无济于事，中介不等客户开口，自己就会急着说：“你如果在我这儿成交了，成交之后我会把我的佣金给你一半。”
暗渡陈仓
公司对待新人也有好多坑。前面说到理论上我刚入职一个月赚 3 万块，做梦！公司会给新人 3 个月底薪，每月 2 千元。这段时间不开单就只拿底薪，如果开单了，那就有两种算法。
1）底薪 + 10% 的提成，提成多于 1 万的减去 1 万，拿余下的 10%；不够 1 万的减 5 千；5 千以内的减 3 千。
—— 比如我第一单是二手房，总价 80 万，公司共计提成 8 千元。8 千元减去 5 千元，剩下 3 千元，我得 10% 就 3 百元，加上底薪 2 千元就得 2300 元。
—— 再比如我的第二单共计三套公寓的提成，商业公寓提成高一点，2 万元。这 2 万元减去 1 万元剩 1 万元，那么提成 10% 就是 1 千元，加上底薪就是 3000 元。
2）放弃底薪，拿 40% 的提成。这个提成只是毛收入，首先要减去个人所得税。再减去介绍人的 5 百元（没有介绍人的话，谁接待了你就要给谁 5 百元）；新人会有一个指定的 “老师”，再减去老师的 5 百元；还有店长的 5 百元，一共是 1500 元，前三单都要扣这笔钱，然后才能拿到余钱的 40%。
我当时选择了第二种，只要提成，以为七扣八扣之后好歹能有 6 千多。但实际上还有一笔 10% 的垫佣费，所以最后所谓的 2 万元佣金，到手也就五千元左右。再刨去接送客户的打车钱、请客送礼，实际上净收入 3 千出头。
所谓垫佣费，其实也是公司扣钱的诡计。
尽管公司承诺所有合作楼盘都签过合同，不会有拖欠佣金的楼盘。但是！一到结佣的时候却说，“我们也不能去查人家的账目啊！我们也不知道人家财务上到底有没有钱啊！你要不害怕你就耐心等吧！不行我们就跟他们打官司。你要是着急了，花点小钱，垫佣也一样可以早点拿到佣金。” 就是多扣一笔钱给所谓的第三方公司做担保结算佣金。
当时和我一批的老员工工资都结了，也没有出现要垫佣的情况。反而是我一直结不回来佣金，我一个刚入行的新人，啥也不能问，啥也不能说，只有乖乖多花 10% 垫佣费了。
说实话，公司对客户也是可劲薅羊毛。荥阳 90% 的楼盘都跟公司有合作，几乎垄断，我们销售业绩越多佣金越高。比如售金地格林小城一期 30 套房源，开发商给我们提成为业绩的 1.4%，如果销售 50 套，那佣金就会跳到 1.8%。中介的佣金高当然是要客户买单的。
我们常常对外说我们是团购价，其实只是口号喊得响。如果客户觉得占便宜，那就是我们私下返的一点佣金而已。比如一个楼盘的商铺，我朋友自己去售楼部买总价 92 万，通过我的话总价成了 98 万，整整多了 6 万啊！
混水 “摸鱼”
当初想着卖房子清闲一点，有客户了就带，没有了就歇，我没能力就少挣点，其实也不是这样的。我们一天到晚都有新增客户指标，一天至少有 3 个新增客户，1 个带看任务，节假日、开盘促销时，任务更多。
上班以来，我老公、老公的同事、朋友、亲戚所有能搜刮到的智能手机，统统都被我 “霸占” 了当作客源。因为一个月没有带看就会失效，我就让他们反复卸载、下载公司的看房 app，反复充当我的 “客户”。每一次下载还有发送验证码等一系列操作，“客户” 们都不厌其烦。我老公同事因此经常 “威胁” 他，如果不请客就不帮忙。就连我远在新疆的表妹，我儿子福建的大学同学都在我的 “客户” 名单上。
“带看” 就是去售楼部看房，那就更麻烦了。无论怎么车接车送，“演员” 都不愿意配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没时间陪我去售楼部瞎转悠。去年售楼部开发出了 “线上看房”，但 “客户们” 也懒得理我。我本来不想打扰他们，但没办法，任务完不成啊！
我老公被我骚扰得受不了了，他说完不成就完不成，又没有底薪，怕啥。其实如果你完不成各项任务，不但你的系统被关掉，全店都会被你拖后腿，那你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公司的系统全国联网，如果网上有客户咨询房源，我没有及时回复超过 3 次就会被拉入黑名单。超过 6 次，全店全体拉黑。拉黑之后不能录入客户，不能带看报备，不能成交。拉黑了全店，全店都不能成交。我整天忧心忡忡，唯恐一不留神就漏掉一个电话，出门手机放包里都不敢拉上包的拉链，总嫌铃音小自己听不到电话。我可以不挣钱，但我不能影响全店人挣钱。
除了 “规范” 的管理制度外，还有铺天盖地的学习考试。周一至周五每天早上都有早间直通车考试，每周三新房考试，每周五存量房考试。还有每周房源讲评，每周房源评比，还有每月门店互评，每月经纪人互评，每月月考、每周周考、天天小考、年底考评。也是一人考不过就连累所有人。我就天天在店里早学习、晚摸底，比高考生还紧张。
荥阳、郑州、以及周边新密、中牟，上百家合作楼盘，多大面积、啥样户型、销售价格、优惠政策、报备程序我都得倒背如流、如数家珍。
十一黄金周是房地产销售黄金时间。去年国庆 8 天假，尽管各个楼盘都使出浑身解数搞促销，但销售情况明显都不如往年。我儿子平常住校，好不容易放假在家。而我没有客户却也是天天守在售楼部周围，没时间给孩子做一顿饭。想想也觉得十分歉意。
促销期间，经纪人比客户还要多。楼盘周围的停车场、公交站、超市、学校都是我们截客的好地方，也就差伸手拽了。我们都打着为客户找优惠的幌子，让客户跟着我们去售楼部，其实客户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忽悠的。我尽管说得天花乱坠，客户还是非常淡定，婉言相拒。
我们在领工资的时候都要在工资条写上一句，“如果客户退房，佣金全部退回”。客户自己找、自己带，如果万幸成交了工资也不知道啥时候拿到手，拿到手还七扣八扣的。一年 365 天从早到晚，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越是节假日越不能休息，就连做梦也在找客户！
尾声
自从干了这一行，同事不是同事，亲戚不是亲戚，朋友不是朋友。想着自己在家陪家人，还不如去楼盘转转，万一逮着正要买房的客户呢？我哪怕想跟朋友随便打个电话，还没张嘴，他就先糊弄说：“放心吧，我买房一定会找你，我这会儿正忙，回头给你电话。”
亲戚家办事聚一起，三姑说二叔家要买房。二叔会立即极力否认，生怕杀熟，认为找我不如找别人，跟别人还可以谈条件。我呢，要是不私下返佣他觉得吃亏，要是返佣了他又想别人会不会返更多，真是里外不是人。
我卖出去的那 3 套公寓，按合同上写的 2021 年 5 月 31 交工，但截至 2021 年 6 月 14 日也没交工。朋友多次打电话问我咋回事，是不是烂尾楼，让我把首付款退给他，房子不要了。我说首付款是交到售楼部了，我没经手一分钱啊！他就领着人不断来上门找我，说是信任我才找我买房，结果这样尴尬。
我曾陪着他去找有关部门，无果。我问经理怎么办。经理表示那没办法，谁让他们碰上呢？最后我只能把自己的佣金退给他表达一下自己的歉意。到头来不仅一分钱没赚到，还倒赔了一个多年好友和无数家人相聚的时光。思来想去，这份工作真是巨坑，不好说那些高楼是不是泡沫，反正到我手里全是泡沫。
就这样我逃之夭夭了。
撰文｜周菜菜
编辑 | 吴荣欣
来源：真故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