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强大连雨都温柔
◎蔡敏乐
一场雨是这样,一个人也是这样
下班时分,天色阴沉,山雨欲来。同事抱怨天气预报不准,说最讨厌阴雨天骑电动车送孩子上下学了。我没言语,心里却欢喜地说,现在的我很喜欢下雨天呢。
背包里总有一把折叠伞,晴天防晒,雨天防雨,心里安然。下楼,走了几步路就上车了。雨也真来了,雨大风疾,密密地浇在车窗上,把窗外的霓虹灯光晕染模糊,像一幅印象派的水彩画。不断变幻画面的车窗格外耐看,默默看雨的我也仿佛成为了文艺电影的女主角,浪漫唯美起来。
汹涌透明的雨水勾起一段段关于雨的回忆。曾经,我最憎恶下雨了。
儿时,北方的春天总是干旱少水,关系秧苗的存活,贵如油的春雨像个叛逆的孩子,在需要它时迟迟不现身,一再辜负着大人们的期盼。于是,妈妈愁苦,爸爸焦躁,孩子无所适从,过早地领会生活的艰辛。
终究还是会来的,一场雨。刚开始,妈妈会激动地感谢老天爷,但随之就是一连串麻烦。黑云压城,狂风大作,收衣服、收粮食、收院子里裸露着的所有怕浇的东西。孩子也从四面八方往屋子里疯跑。待雨下上了,小孩子们没办法出去爬树下河地闹,憋在家里,很快就会起各种争执。大人们被吵得脑袋疼,会不客气地伸手。下雨天打孩子是正当的休闲方式,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雨只要下上了,就意味着没完没了的麻烦开始了。阵雨或急雨都好些,就怕连绵不断的雨水没日没夜地下。家里没有雨伞,唯一一双大号的旧雨靴是属于爸爸的,他要冒雨去田里查看秧苗是否淹水,去园子里干杂活儿;妈妈则在厨房跟一根根湿柴较劲,为无鲜菜可吃而发愁。庭院里的酱缸没办法掀,吃不到咸香的豆酱,日子就过得更寡淡了。
等到雨总算停了,土路却仍要泥泞难行好些天。布鞋怕水,一沤就烂,不能穿。旧凉鞋蹚脏水还行,一旦踩进泥坑里,常常拔出来的就只有裹满淤泥的脚丫子,塑料鞋带被崩折,不费劲摸一会儿,就干脆湮没了踪影。
有时雨下狠了,河水涨得厉害,爸妈顾不上被淹的庄稼,怕土墙被泡倒,怕房子漏雨,怕雨水漫过门槛。晚上都睡不踏实,有几次贪黑把我们送到亲戚家避难。各种的兵荒马乱、颠沛流离感。有一年暑假,我去同学家玩,赶上下大雨,木桥被冲走了,我被搁在她家睡了一晚。第二天,我才知道爸爸和哥哥顶着大雨找我到半夜,妈妈哭了一宿。回家后我被狠揍了一顿。都怪捉弄人的雨。
姐姐也怨恨下雨天,是因为初三那年秋的一个早晨。雨大,她推着自行车在山路上艰难跋涉,扛不走,推不动,等到了学校,迟到了一小时。浑身湿漉漉的她被刻薄的女班主任赶到教室外面罚站。姐姐说那天的雨太凉了,凉得她一直瑟瑟发抖;雨水太重了,压得她抬不起头。之后她成绩下降,不久就执意辍学,去南方打工。姐姐的命运轨迹算是被一场大雨改变了,难过的是,我们在二十年后才知情。
上了高中,家里条件好了,我有了人生中的第一把雨伞,天蓝色的,还有一件鲜红色的雨披。校园环境好,甬路红砖铺地,穿小白鞋都不会弄脏。那时我才开始喜欢雨。一下雨就想往雨里跑,“在一场淅沥沥哗啦啦纷纷扬的雨中”,年轻的心雀跃欢腾如同跳舞,渴求一段不被打扰的时间和自由的空间。
雨天还发生过一个插曲。那是高考前,班里一个男同学,晚自习偷跑出去给自己庆祝生日,被班主任发现后,顶着大雨揪了回来,痛批一顿。当他被打发回寝室去换衣服,竟跑到我座位旁,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大把软糖,放在我的桌子上,笑着说:“快祝我生日快乐。”他浑身湿透,眼睛却明亮欢乐,晃得我失了片刻的神。大概冰凉的雨水也浇不熄年轻人热血的滚烫和躁动吧。高考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人到中年,更喜欢雨。屋外风雨交加,雨幕重重,像一层结界,更显屋中的舒适惬意。可以喝热茶,吃烤肉,或者一杯浓咖啡,热闹鲜香。人强大了,雨才温柔起来。
苦夏绵长,烈日炙热,唯有雨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光临,给平庸的生命以转机,给平凡的日常以意外。一场清冽凉爽的雨让燥热沉闷的世界焕然一新,花草树木、房屋邻舍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雨后,空气清新,有草木气息,那是自然的味道。
爱听雨声。写作时,睡觉前,选择的白噪音常是雨声。或迅疾或徐缓,或轻柔或粗重,有敲打玻璃窗的哒哒声,慢落在石板路上的淅沥声,从屋檐下流下的叮咚声,还有潮水奔涌浩荡,溪水潺潺流淌……身体放松,灵魂轻盈,跟着雨声翻山越岭,畅游天地。
其实,我知道雨是无辜的,面对自然或事物,人们产生的各种情绪通常跟经历和记忆有关。能解决的问题就不觉得讨厌,有美好记忆的就会喜欢。一场雨是这样,一个人也是这样。不过是我们心境的投射,人生终究是自己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