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从“味”中来

袁忠岳

诗要讲究诗味。最早提出这一观点的是南梁钟嵘,见于他的专著《诗品》。虽然陆机在《文赋》中已用“阙大羹之遗味”来指责文病;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也已用“余味曲包”、“志隐而味深”、“诗典可味”等语来评点具体诗作;但只有钟嵘是把“诗味”提高到诗的审美标准与应有品位来认识的。他在《诗品》中指出,诗发展到五言,才有诗味,故五言“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并从审美效果出发,设定“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的衡量准则。如何做到这一点呢?他认为:不能“专用比兴”,也不能“但用赋体”,必须三者融合,“酌而用之,干以风力,潤之以丹彩”方可。他从诗味的角度对赋比兴作了新的解释,为诗味的营造,提供了方法论根据。魏晋南北朝是中国文学走向自觉的时代,也是中国诗歌走向自觉的时代。后者的鲜明标志就是钟嵘提出的诗味说,诗不仅要言志、缘情,还要讲味,说盛唐诗歌艺术的火炬是他点燃的,也不为过。若把唐代诗歌辉煌景象比作神龙,那么钟嵘与司空图这两个《诗品》恰好置于其首尾,以诗味为龙脊,一气贯通,遥相感应。司空图在《与李生论诗书》中说:“文之难,而诗之难尤难。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他特别强调“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味外之旨”,深化了诗味说的理论。即使在以理以文为诗的宋代,也并未把诗味抛在一边。北宋魏泰在与王安石评诗时曾说:“凡为诗,当使挹之而源不穷,咀之而味愈长。”(《临汉隐居诗话》)苏轼、梅尧臣等著名诗人也都赞同司空图关于诗味的比喻,说梅止于酸,盐止于咸,诗的味道则在“咸酸之外”。这“咸酸之外”道出了诗味的本质,那就是只可意会,难以言传。酸的感觉我们说得出,咸的感觉我们也说得出,而一盘佳肴的味道美在哪里,我们就说不出了,只能用“咸酸之外”来回答。这使我想起20世纪中叶美国的新批评派。这一学派以研究诗歌为主,强调文本细读。他们认为一首诗是由“构架”与“肌质”构成,“构架”是诗中能用散文转述的部分,“肌质”是诗中不能用散文转述的部分。这无法转述的“肌质”,就与无法说出的“诗味”很相近了,它们应该是诗之为诗的最本质的东西。与叙事作品靠情节取胜不同,诗是用味来让人着迷的。遇到好诗古人往往反复吟诵,爱不释手,用欧阳修的比喻说是“又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六一诗话》)。真是一语中的,道出了诗的魅力所在,故曰:诗从味中来。

要让诗有味,诗人首先要在体验人生、感悟事物中寻找到这种感觉,把原汁原封的味从浩瀚的生活之海中提炼出来,这是营造诗味的前提。叶嘉莹先生在《迦陵论词丛稿·后叙》中把这一过程称之为“能感之”。这是一个综合的心理过程,“至于诗人之心理、直觉、意识、联想等,则均可视为心与物产生感发作用时,足以影响诗人之感受的种种因素”,诗人必须把这些因素充分调动起来,进入冥思苦想的痴迷境地才行。如像谢灵运写风景那样光用眼睛看“寓目则书”,是不行的。等到你把“只可意会”的内容“能感之”了,这一阶段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下一阶段就是叶先生说的“能写之”了。只可意会的内容是难以言传的,而诗人写诗则是要非言传不可。这“能写之”就是一个克服“难以言传”的过程。这个过程不仅仅是对语言进行处置,叶先生说:“而字质、结构,意象、张力等,则均可视为将此种感受予以表达时,足以影响诗歌表达之效果的种种因素。”原来在这个“写”的后面还有这么多内容,要依仗那么多手段。其实正因为语言本身的局限才导致“难以言传”的,故而需要借助外力“意象、张力”等来予以协助。据《周易·系辞上》记载,孔子一方面承认言语的局限性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另一方面也提出了解决的办法是“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原来几千年前的老祖宗就已经考虑到我们的难处,在“意”与“言”之间加了一个过渡的中介“象”,让我们可以先以“象”来尽“意”,再以“言”来尽“象”,这样就大大减少了直接“以言尽意”(“言传”)的难度。所以“能写之”要过两关,首先是过意象关,其次才是过语言关。

过意象关的任务是让体悟到的有味之意向有味之象转换。这就要充分发挥“象”的传神作用。如何传神?当然不是模山范水、穷形尽相,而是要抓住关键点,即最能激发人的想象与打动人的心灵之处来着眼,画其龙而点其睛。这就像东晋画家顾恺之擅长画人,画好全身,就是不画眼睛,问其原因,回答“四体妍媸,本无关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世说新语·巧艺》)。这“阿堵”就是眼睛,未画眼睛,纸上只是一副躯壳。只待眼睛画好,立刻神采奕奕,眉飞色舞,人就活了。诗人营造意境,也要抓住景色中的“阿堵”才行。前面提到谢灵运的山水诗受到钟嵘批评,说他“寓目即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以繁芜为累”(《诗品》),就是说他眉毛胡子一把抓,就是未抓眼睛。而他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就脍炙人口,因为这它们抓住了初春景色之眼,尤其是那柳丝中不断变换的鸣禽,不能不让人心中顿生春意。同样写初春名句还有“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刘方平《夜月》),“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苏轼《惠崇春江晓景》),“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秦观《春日》)等,分别从视觉、触觉、听觉的真切感受出发,抓住了景色的“阿堵”,予以个性化表现,达到了传神的目的,读来也较谢诗有味。宋梅尧臣曾对欧阳修说“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并举例说:“若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则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岂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贾岛:'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则道路辛苦,羁愁旅思,岂不见于言外乎?”(《六一诗话》)他是很重视诗味的。

再谈过语言关,这有味之象如何向有味之言转换?要害在用语精当,以一抵十,能充分调动读者的想象力,于无象的“言”中看出象来。古代诗人在这方面是毫不马虎苟且的,往往“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其用意并不在“言”上,而是着眼于“言”后之景,或“言”外之象,所谓“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是也。举大家熟知的典故为例。贾岛的诗句“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中,用“推”字好,还是用“敲”字好,历来众说不一。韩愈说“敲”字好,并未被大家认同。官司从唐朝一直打到现代,为未决之诗案。其实用何字好,取决于贾岛所要表现的是何种意境氛围。朱光潜先生在《咬文嚼字》一文中对此有过细析。他说:用“推”字说明门原是和尚自己掩的,步月归寺,轻推而入,说明寺里只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气氛是冷寂的,此人独来独往,自在无碍,气度又是不凡的。用“敲”字说明寺中必有一人应门,月夜访友,归来与寺中人又有一番寒暄,气氛是热闹的,散发着温暖的人情。两个字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景象氛围,用哪一个字恰当,要看“究竟哪一种意境是贾岛当时在心里玩索而要表现的”。朱先生没有孤立地谈字,而是把它与要表现的“意”有机联系,景还是那个景,没有任何变动,而一个字的选择,却可以让其显示味道截然不同的画面,这就叫一字千金,写诗者笔下能不慎乎。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诗人从“能感之”到“能写之”,贯穿其中的一条命脉,就是“真切”二字。诗人要真切地感受生活,真切地感受自然,真切地感受世界,然后把感受到的难以言传之“意”,通过“象”与“言”之间多次来回选择、磨合、尝试,然而真切而巧妙地表达出来,达到一个最佳的组合效果,成为读者可以欣喜地领悟品尝的意味,这就是诗味的系统营造过程。诗味是一种多内涵、多品位的复合物,它又包括意味、情味、韵味、趣味等。趣味又可分理趣、情趣、象趣、谐趣、隐趣等。所以,“诗味”是一个值得诗人们去开拓、诗论家去研究的广阔领域。

(原载2020年《中华诗词》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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