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岁的农民工大学毕业了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首席记者 郭春雨 齐鲁晚报记者 李岩松
在拿到大学毕业证后的第二天,54岁的郇政华回到了潍坊的一个建筑工地。他在这里做工人,搬砖、推车、抹灰,这是他干了30多年的工作,每一个步骤都极为熟稔。
这个来自山东莱芜的农民,有着对读书近乎执着的渴望。在半生都被繁重的体力工作消磨后,2018年他又拿起了儿女的高中课本,并在同年8月成功被济宁职业技术学院录取。如今,“应届大学毕业生”郇政华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的起点——在多次投简历无果后,他又回到了工地,再次成为一名建筑工人。
一个51岁的农民工,决定去上学
郇政华在建筑工地里做泥瓦匠。他戴着安全帽,穿着一件蓝色的工装,套着桔黄色的安全背心,站在一群工人中间并无二致。
弯腰成180度,一手拿着锤子,一手抓着一块至少有十多斤的石砖。先用锤子把石砖砸成合适的大小;再弯腰拿起铲子抹水泥。在一遍遍的动作重复中,像俄罗斯方块游戏一样,一点点地垒砌出高楼大厦的墙体。
按照建设规划,这将是一处高档小区,配套的幼儿园坐落在宽敞的花园里,郇政华和工友们就负责这座幼儿园的建设。未来,这里会有高楼、商场、孩子的嬉闹和蓬勃的物质欲望。
但现在郇政华并不关心这里的发展和规划,4点多就要起床,一天干10个小时,他更在意的是每天300多元的工钱。汗跟着力气,一层层地从身体里冒出来,又被太阳晒成一层浅白色的碱,在衣服上斑驳地画出图案。
郇政华的身量挺高,站立的时候腰杆挺得笔直。但是这一块块的石砖,像是一个强大的外力,一次次、一年年地,要把他整个人折弯,折弯,再折弯,把他折弯成姓名模糊的工人、丈夫、父亲。
再早之前,在没有被生活折弯之前,郇政华曾经也进过高考的考场。那是1987年,21岁的郇政华没有悬念地高考落榜。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等原因,在考试之前,他的眼疾已经十分严重,“双眼流脓,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复读是奢侈的事情。他年纪已经不小了,依靠母亲的摊饼和咸菜疙瘩才度过了三年的高中时光。作为长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亲已经老去,而家里还有正在读书的弟弟妹妹,他理应承担起家庭的责任。
一个落榜的农家青年,并没有多少可以选择的生活路径,变现最快的就是在工地上出卖力气。在工地上干了几年后,郇政华经媒人介绍,和同村的姑娘杨翠柳结为夫妻。再往后,女儿、儿子相继出生,干活、挣钱、养活孩子,郇政华过上了辛苦又重复,但是“正确”的人生。
对于出卖力气挣钱的人,生活很难。汗珠子一颗颗地钉到地上,砸出老人的医药费、孩子的学费、生活里的柴米油盐。
因为长期处在阳光的暴晒下,郇政华的面庞黝黑,眼角有深深的皱纹。工友们都觉得他干活挺麻利,但是没啥特殊,日子过得节俭,下了工也爱喝瓶便宜的啤酒。他和其他人不太一样的,可能就是读书和看报纸。村里有个废品回收站,他是那里的常客。自己攒了啤酒瓶、旧纸箱子,就拿去换人家卖掉的旧报纸和刊物。报纸上的新闻都早已过期,但知识不会。有喜欢的文章他就剪下来做剪报,天长日久地攒了得有半人高。
对于半生艰苦的人来说,文章里写到的美好,那些精致的意象和描绘,寄托了他对生活最美好的理想。
“这些都太好了,太好了。我特别喜欢看你们齐鲁晚报的《青未了》栏目。”坐在记者对面的郇政华伸出手比量了一下,“人家写的文章真好,我留着就反复看。这些是花多少钱都不能换的。”
他收藏的这些文章里,有诗,有远方,歌颂着征途和星辰大海。但对于郇政华来说,现实生活是长久的弯腰低头,辛苦工作。在30多年的时间里,他从一个工地辗转到另一个工地,他见到了工地施工建设从人工到机械化的进程,但是他做的始终都只是最基础、最累的力气型工作。
就这样,人生走到了知天命的年纪,50岁这年,郇政华将儿子送到了青岛理工大学。女儿也在前几年考进了山东滨州医学院。作为一个农民工父亲来说,将一双儿女都供成了大学生,这是足以慰劳半生辛苦的成就。
“孩子都上大学了,我也没啥牵挂了。我也想上大学,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郇政华说,“我这一辈子,就想考上大学。”
生活里的把酒临风
郇政华租的房子靠近法家村劳务市场。村民们大都搬到了村前的新房子里,留下老房子,以极为低廉的价格租给外来打工的人。下午6点多,劳务市场处处都是下工后的工人,他们成群结队,带着一天的尘土和收获,从面包车上钻下来。
村口的路灯是村庄居民和打工人生活的分界线。有路灯的地方,是平整整的水泥路,没有路灯的地方,是杂草丛生的蜿蜒小道。
沿着蜿蜒的小道再走上十来分钟,才到了郇政华临时的家。这是个已经有60多年历史的农家院子,匍匐了一地的杂草成了蚊虫孳生的乐园。
站在院子里,郇政华提着下班买的馒头,指着堂屋上头的花砖给记者看,“你看,这个房子盖得多精致。房子的质量是内在美,样子的构造美也很重要。这个房子在盖的时候,也是顶好的房子。”
堂屋、东西两边的侧房都住着民工。大屋一个月100块,小屋一个月50块,郇政华和另外一位工友一起合租在大屋。虽说是向阳的大屋,但就算是晴朗的白天,阳光也难以透过尘封的屋子,必须得开着门,才能看清屋里的摆设——占了大部分空间的两张床;几个手工钉的凳子,上面蒙着花花绿绿的塑料广告纸;地上凌乱放着几双看不清颜色的胶皮鞋。
屋子里唯一的电器是床头的小风扇。购于村口小卖部,价值12块钱,是典型的“三无产品”。电线弯弯绕绕地纠缠着悬挂在床上头,上面一排黑色的小点,猛地一看,会动。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排苍蝇。
郇政华住靠里侧的床。说是床,不过是四堆石头垒起床腿,上面放一张床板。为了隔潮,床板上铺了一层尼龙塑料布,床垫就是一层已经看不清颜色的旧棉花。床垫的最上头,平平展展地铺着蓝白色的床单——这是学校宿舍用的床单,也是屋子里唯一跟大学有关的物品。
“这是学校发的,全省的大学生都用这个。”郇政华的语气里透露出自豪,“这个只有大学才有。”
房东是个70多岁的老太太,素来喜欢串门。看记者在院子里架起了摄像机,觉得新鲜又纳闷,在听记者说郇政华是个“大学生”后,老太太看了他一眼,又扭头问记者:“你说谁?谁是大学生?大学生咋来了这里?”
因为记者的到来,当天晚上特地加了一道菜:5块钱买了一份凉拌豆腐丝。三个工友一起搭伙吃饭,一盆蒜泥茄子、一盆凉拌黄瓜,再加上顿吃剩的花生米,十来块钱也凑出四个菜。
“这个蒜臼子不好用,我上次回老家看到有卖石头做的蒜臼子,一个要18块钱,我没舍得买。”白天出汗太多,总爱吃重盐重口的菜,两个凉菜都用蒜泥调制。郇政华一边费力的捣蒜,一边回忆那个“昂贵”的蒜臼子,“人家做的也真是精致,也值这个钱。”
工友宋银起的黄瓜已经拍好了,等不及郇政华捣完蒜,找了个矿泉水瓶,里头装上大蒜,拧住盖子后在大力砸向桌子边,反复十来次后,蒜泥制作完成。往里头倒了点水把蒜泥冲出来,宋银起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咱农民工就这个条件,能凑合的就凑合了。”
大概收拾了半个多小时,晚饭做好。在板子搭的桌子上,郇政华面对门口坐下,打开了一瓶2.5元的啤酒:“觥筹交错。”
没有杯子,就直接对着啤酒瓶喝,满足的喝下一口,再感叹一句:“把酒临风。”
锄头、镢头、铁锨都打不碎
晚饭时间是最放松的时刻,和工友们的聊天里,大学往往是最常说的话题。
他会跟工友说起大学的时光,“那个图书馆,可好了。特别漂亮,我们都在里头上自习。”
他也经常跟工友说起自己的同学和舍友,“大家都处得可好了,我们班里好几个考上专升本的,要是大家好好学,都能升本。”
“你有没有考虑过升本科?”记者问。
短暂的沉默后,郇政华喝了一口酒,“我不捣乱了。胡闹一回就行了,我还得挣钱。”
但是他对一些停止学业的同学表示了不理解,他觉得班里所有同学都应该升本、考研、读博士,向学业的更高峰攀登去。“现在条件这么好,他们怎么不读书了呢?”
读书,在郇政华的心理是最高的理想。理想是世界上最牢固的东西。锄头、镢头、铁锨,都不能把郇政华的理想打碎。
在备考时,他将儿女的的初高中教材带到了工地,每天凌晨4点起床,背英语、语文;晚上回家后,又开始学习数理化。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都是偷偷地背着工友,“这是我自己的事,不想闹得大家都知道。”
话虽如此,真正的原因隐晦在年龄后头:中年读书对他来说算是离经叛道之举。妻子评价两个字“捣乱”,有熟悉的工友也劝他“别做梦,有这个功夫不如休息会打牌喝瓶啤酒。”
高考那年,女儿以开玩笑的心态帮父亲报名高考。郇政华依靠补录志愿踏入了济宁职校的大门。他选择了建筑专业,“因为这个我干了几十年了,我都懂。”
“51岁农民工考大学”成为了2018年高考季的爆炸性新闻。站在一群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同学中间,郇政华显得格格不入。本来是偷偷到学校报名入学,但媒体的采访让他读书这件事彻底“暴露”。亲戚邻居们谈起这个事,有人语气中带着讽刺,让这让杨翠柳觉得难堪,感觉到生活偏离轨道的恐慌。
对于一个在生活的摩擦中隐去姓名的妇女来说,丈夫“离经叛道”的行为,把家庭推入了不确定的危险境地:女儿在备考研究生,儿子在读大学。两口子必须得像牛一样的勤恳奉献,才能保持家庭的稳固。杨翠柳急了,她是个踏实的女人,家里家外的一把好手。她会说丈夫“捣乱”、“不挣钱”,在默认男性养家糊口的村庄,这是极大的指责。一个妻子说这样的话,丈夫多半就要面红耳赤了。在多次争吵后,杨翠柳觉得自己成功把家庭拉回了正常的轨道:丈夫保证退学,“不捣乱了。”
谁也没想到,已经年过半百的郇政华竟然生出了这么大的决心:他骗妻子说自己出去打工,但实际上偷偷入学,继续学业。每次上学都是从莱芜老家开车到淄博,再去济宁,在家的妻子认为生活回到了正轨。
钱从哪里来?已经有泥瓦匠技术的郇政华选择在寒暑假时去工地干最苦最累的搬砖、砌砖活,出力大,挣得多,近两个月的暑假能挣2万多。再加上学校向其减免了三年的学费,日常的开销就节省到吃饭花的几块钱。
最大的困难还是学习。他得用比同学多出几十倍的努力,去追赶曾消磨的三十年时光。在学校,郇政华保持着在工地打工的习惯,每天4、5点钟起床,吃完早饭后便先去教室自习。
“有课的时候就听课,没课的时候就自习。”郇政华说,自己大学三年,从来没有缺过课,挂过科,有一门成绩还考了班级最高分98分,“我在学校的每一天,都格外不容易。我要是出去打工,一天能挣300多块钱。我不敢浪费。”
2021年6月25日,郇政华在济宁职业技术学院领到了自己的毕业证书。拿到证书后,他跟舍友们一起在教学楼前合了个影。
此前几天,郇政华的女儿诞下他的外孙。54岁的郇政华,成为了外祖父,也成为了一名大学毕业生。
除了他,宿舍都就业了
除了一些熟悉的工友们,工地上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郇政华上过大学,包括家人在内,毕业证都没有对外展示过。“我就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跟别人都没关系。”
郇政华说,有80块钱花3块钱,那不算挥霍,“如果我能活80岁,那我拿出三年去圆自己的一个梦,我也不算过分。”
说起读书,他有一种别样的无畏,他觉得别人爱咋说咋说,反正大学也没规定大龄的人不能上,农民工不能上。
网上火了后,有网友点赞他勇敢追梦,但也有人评论他“浪费资源,占用学位。”他有点介意这个批评,“中国这么多人,为什么我就不能上大学?我这是自己努力考的,高考谁都能参加,我也一样。”
他觉得,不管对于多大年纪,学习总归是个好事,“我又没偷没抢,没碍着别人。我怎么就不能圆自己一个梦了?
如今毕业了,心愿达成,郇政华把毕业证锁进了抽屉里。
不是不想用,但现实摆在眼前:他已经54岁了。郇政华梦想的工作是建筑类的技术职位,但打电话到几家建筑公司询问后,年龄,是他一道难以越过的门槛。
同宿舍的舍友们都处得挺好,大家管他叫“郇叔”。除了专升本的舍友,其他舍友都顺利找到了工作,有舍友给自己的领导推荐了郇政华,但用工单位在对“农民工读大学”表示了惊讶后,表示不能接收一个54岁的大龄员工。
“其实我现在干的也是这个活,就是身份不一样。人家是技术岗,我是工人岗。”郇政华说,大学三年中学到的理论知识和自己几十年的施工知识结合,自己感觉能够胜任一份专业的技术岗位,“但我年龄大了。”
郇政华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对记者说,也像是在劝自己,“我上学也不是为了图啥,就是圆自己的一个梦。”
除了年龄,郇政华的劣势也很明显:他用不惯电子产品,对电脑、手机的操作都很陌生。毕业需要就业确认等,这些需要网上操作的事,都需要拜托同学帮忙。
在他身上,快节奏的电子时代划出了鸿沟。
“要是时间能回去,我也一定去上学”
对于郇政华大学毕业回工地的事实,网上很多评论都集中在“读书有用吗?”
郇政华有两个孩子,都上了大学,找到了不错的工作;郇政华的工友宋银起是个沉默的中年人。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沉默,但聊起儿子的时候,眼睛里有光,他的孩子在郑州建筑大学读大三;工友宋春献两个孩子,儿子研究生毕业已经工作,姑娘在读大二。
“别看咱是农民工,孩子都很有出息。”说起这个,郇政华特别高兴,“农村孩子的出路就是读书。就我们一个工地的,有俩孩子都在中科院读博的,有孩子在清华的,还有孩子考上北大的。还有孩子学习好出国的。”
郇政华仰头咕嘟喝下一大口酒,“我们农民工的孩子,很多都特别有出息。”
工友宋春献说,虽然大家都是干的一样的活,但自己最佩服的人就是郇政华,“要是我早认识你几年,我一定跟你一起考大学。”
宋春献说,他读书时成绩也很好,但是家里太穷,读大学一直也是他的梦,但是像郇政华一样去读书,自己做不到。儿子刚工作,收入还不稳定,女儿读书也需要钱,自己算过一笔账,一天不吃不喝也要挣出70块钱,“我一天也不敢休息。”这个中年汉子红了眼圈,“太热了,汗到眼睛里了。”
“知识最大的用处,就是让人尊重。”郇政华说,跟自己关系挺好的工友老毕,在知道自己考上大学后一下子就哭出来,说他最大的梦想也是上大学。
“要是能年轻十岁……”宋春献又笑着叹了口气,“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过年的时候在车站,我们这种人扛着蛇皮袋子,人家坐办公室上班的就拎着包拉着箱子。我就希望小孩能回家的时候也拎着包,别跟我一样扛着袋子回家。”
“你的两个孩子读书都这么优秀,孩子已经实现你的梦想了。”记者说。
“那是他们的梦想啊,我自己也有我的梦啊。”宋春献又重复了一遍,“要是时间能回去,我也一定去上学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