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善祥先生:小纪镇竹墩村人,扬州作协会员,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著有《竹墩史话》《杨树庄风情录》《中流击水》。
小纪镇有座马氏宗祠。宗祠大门上的对联是“夫人卖饼;贤后含饴”,足见马家十分重视家道文化的传承。如今小纪马家瓜瓞绵绵,尔昌尔炽,知书达礼,修身立命,赢得了广泛的赞誉。
杨党兰,1915年出生在竹墩北桥一个勤劳善良的农民之家。她8岁时就跟着母亲学做家务、针线活儿,12岁时随母亲下田干活。15岁时,她已能娴熟地“过褂肩”(指缝补褂子肩处,这是个高难度的针线活,这个活儿拿得起,其他活儿就不在话下了)。她栽得一手好秧,纤手灵巧,栽秧如同鸡啄米;身腰灵活,左右摆动,如同风拂柳;栽一趟秧不抬头、不直腰。她的母亲是竹墩庄上有名的“老娘”(指接生婆)。母亲十分钟爱这个聪慧懂事的女儿,为人家接生,总把10多岁的女儿带在身边让她当下手。耳濡目染,加上母亲的悉心点拨,15岁的杨党兰已掌握了接生的要点,只是从未单独实践过。母亲常对女儿说:“兰儿,人生在世,总要为人多做善事。接生是善事,但关乎生死,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和一丁点儿失手。接生不单单是用一双手,而是要捧一颗真心啊。”小党兰似乎明白了母亲的道理,咬着嘴唇点点头答道:“我知道的,妈妈你放心。”杨党兰16岁那年嫁到纪东马家。用今天的眼光看,16岁女孩的天空,飞满五彩斑斓的精灵,绚丽而又多彩;16岁的女孩不识愁滋味,还会在母亲面前撒娇卖萌。可20世纪30年代16岁的杨党兰已为人妻、为人嫂了。油光水亮的长辫子挽成髻,用黑丝网兜罩裹起来,像朵黑绣球。杨党兰嫁到马家,可谓是从米箩跳进糠箩。不到40岁的公爹公婆相继去世,丈夫是老大,下面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最小的弟弟才5岁,她这个长嫂身上的担子重似千斤。俗话说,长嫂如母。她的身份不仅是为人妻、为人嫂,而且要担任为人母的角色。一家六口人,20多亩地,满打满算两个半劳力(丈夫马家荣的妹妹时年14岁),要撑起这个家何其艰难。早晨起来后一大堆活儿就够她忙的了:打扫屋里屋外,刮锅(每天早上要把锅底的灰垢用小锹刮净,这样省些柴草)、拎满一大缸水,烧好一尺六锅的早饭,然后喂猪、喂鸡鸭,再洗一大脚盆衣服。这一趟生活虽不算重,也够费工费神的。田里的生活更不是闹着玩的,一种一收,其间流淌的汗水能装八大船。除草、栽秧、点豆这些细巧活儿理所当然由杨党兰一手包揽,小姑子打打下手,耕田、车水、挑把、碾场等那些粗重活儿丈夫一马当先,但常常力不从心,顾了东头失了西头,杨党兰心疼丈夫,硬撑着为丈夫分担,学会了赶牛碾场,学会了车水。她即使生养也从未坐满月子就下床做家务,生二女儿时正逢秋收大忙,产后三天就在谷场上翻晒稻子,因此落下“月子病”。杨党兰很会忙里偷闲。夏天的晚上在门前小院里纳凉,趁着月光,缝补一家人冬天的衣裳。小姑子在一旁为长嫂打扇,不禁疑惑地问:“嫂子,夏天怎补冬天衣裳?”杨党兰笑答:“冬天寒冷,手脚不灵活。再说,等到刮寒风下大雪再缝补衣裳来不及啊。”冬天下雪了,无法下田干活,可杨党兰并不闲着,一天到晚不停地糊骨子(裱袼褙),纳鞋底。一家6个人,一人两双就是12双,那何止千针万线?纳鞋底戴在手上的“顶针箍”换了一个又一个,一家人年年有新鞋穿。杨党兰心地特别善良,但她并不是佛教徒,只是在逢年过节时象征性地点支蜡烛燃一把香。她的佛深深地植在心中。一到冬天下雪,她就会叹气嘟囔道:“老天爷又要和穷人算账了。”她是在为天下穷苦人担忧啊。她为庄上人家接生,从不收一个铜板。新中国成立前,农村医疗奇缺,妇女生孩子从不去医院,当然,小纪那时也没有一家公立医院,都由民间“老娘”接生。穷苦人家请不起“老娘”的,只好由母亲或公婆接生,婴儿出生死亡率十分高。一般的“老娘”接生收费相当低,但承担的风险是相当大的,因此,即使会做“老娘”的人,也仅限于为亲朋好友家接生,外人请一概拒绝。杨党兰倒是愿意为他人接生,她心中没有一点顾忌吗?肯定也会有。她对自己的接生手艺充满信心,接生几十个,从未失过手,偶尔遇到产妇出现“横生倒养”棘手的问题她胆大心细,化险为夷。她的心地纯洁无瑕,把接生的每一个孩子都视为自己的骨肉。她不是用手接生,而是在用“心”接生啊。她一进入产房,所有顾忌都抛到九霄云外。新生儿一声啼哭之后,她都会呵呵一笑:“一个好乖乖来世啦!”挥去头上的汗水,洗净手爽爽朗朗朝家赶,任主人怎么喊,她都不回头。杨党兰心胸开阔,把她全部的爱献给马家,为马家撑起半边天。丈夫对善良贤惠妻子的爱深深地埋在心底,常常感到内疚。因此,在他决定和弟弟分家时十分纠结:按照老规矩弟兄分家一视同仁,二一添作五,无可厚非,但他这个当老大的要履行长兄如父的责任,有心宁可自己吃点亏,要对弟弟们优惠一些,他思来想去就担心妻子党兰这一关过不去,他清楚地知道妻子为这个家付出得太多太多了,他实在是怕伤了妻子的心。他没有所谓的大丈夫霸气,觉得分家前无论如何要和妻子讲清楚。分家前的那天晚上,当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将分家方案和盘托出时,妻子笑呵呵地说:“就照你的意思办,当老大的应该吃点亏。”
杨党兰
杨党兰没进过一天学校门,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她生了七个儿女,个个疼爱,从小到大,她并未对儿女们进行过什么说教。她没有言传,只有身教。七个儿女长大后虽不都是人中翘楚,但个个勤劳节俭,与人为善、乐于助人。这些优良品德的养成,母亲的影响是决定因素。她的儿女们都记得那年发大水,安徽、江苏受灾最为严重,上门讨饭的人络绎不绝。一天中午,杨党兰待一家人都吃过中饭,才从锅底铲起一些锅巴,和了一些菜汤,捧着一大碗汤汤水水的锅巴粥倚在门框上正准备吃。“大妈,行行好,给我一口吃的吧,我已饿得走不动路了。”杨党兰掉头一看,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男孩,瘦得皮包骨头,两眼窝成了两个塘,瘫坐在她家门口。孩子乞求的目光让她感到心口疼痛,“家里就剩下这锅巴粥了,你吃了吧。”那乞讨的小男孩挣扎着站起来,抢过碗狠吞虎咽。“伢儿,慢慢吃、慢慢吃。”杨党兰的眼眶里泪水盈盈。她转身回房间拿了几条山芋递给乞讨的男孩:“伢儿,早点回家吧,你妈妈在家要急死的,这几条山芋留你路上充饥。”杨党兰的举动,一家人都看在眼里,深深地刻在了心上。他们知道母亲这天中午可是一口汤都未喝。60多年后,马祥根提起母亲给乞讨小男孩一碗锅巴粥的事,情绪还是那么激动,“我妈妈一辈子并不信佛,难得烧香,但她是一个活佛!我现在有钱了,捐个十万八万,人们还称赞不已,比起我妈妈,我真的感到惭愧。我妈妈宁愿自己饿肚子,一碗锅巴粥全给了讨饭的,还送上几条山芋。”2002年1月14日,杨党兰在家中安详离世,享年8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