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藏时,观礼天葬看到的情形

在中国,每一个对文化和生命意义有探索的人,都绕不开天葬。

我曾经学习过民族学,有关天葬的描述和意义解释,藏族人信仰中对生死的理解和态度,已经了解很多。

所以这次观礼天葬,并没有太震惊和好奇,但是仍然想亲身去真实的体验一次,看看自己会收获什么样不同的感觉。

那一天,中午12点之前,我们赶到了天葬台。

在西藏,很多藏民死后都要天葬,所以天葬台有很多,大小不一。我们所观礼的,是西藏比较大的天葬台,就在五明佛学院附近的山里。

我们从色达县城一路驱车赶到天葬台,经过了蜿蜒多折的山路,最终到达了一座山峰的较高处。

而天葬台就在山坡的较高处。从柏油路走着,最后的一段路是土路,路面窄的只能两辆车勉强会车,路旁都是废弃的石块堆和建筑材料。

到达的时候,停车场,路旁,空地上都停满了车。天葬每天中午都有,但是每天来观礼的人群仍然很拥挤。

由于五明佛学院的天葬台规模比较大,有西藏西藏的藏民,也有青海西藏的藏民送来天葬。

藏民的风俗是,人死后在家里停放三天,然后天葬。由于天葬的人数太多,也需要排队。排队过程中尸体会暂时冷冻。

我们下车后,还需要步行攀登两道阶梯。

攀登阶梯时,远远的看见一个巨大的转经筒立在那里,直径很大,大概是个人才能抱得过来,仿佛一枝直插云霄的云杉。

转经筒上黑色的幡随风飘扬,旁边有一个白色的魔鬼模样塔,叫做寂静塔,张着黑洞般的大嘴,很多游客坐在嘴里留影。

等我爬上阶梯,越过栏杆,走进后,抬头一看,才发现,经筒上垂着的,随风舞动的黑色东西,哪是什么经幡,挂着满满的都是真人的头发。

看发质和形状,就知道都是藏民积攒了一生的头发,一条辫子蓬蓬松松,极长,有的粗,有的细,有的偏黑,有的偏黄,有的上面还挂着佛珠,但都没有顺滑整齐的,仿佛是刚刚从生人的头上连根剪下来的。

在黑压压的真人头发的旁边,那座张开大嘴的寂静塔的嘴里面,居然全是堆砌的整整齐齐的真人的头骨,形态各异,有完整的有破损的,有的年代久远,有的还是新骨。

平台上的这两座祭坛着实骇人,但是又散发着庄严气息。

我看到有些游客争相去和头骨合影,甚至还摆出了丝巾摆造型,很明显把这里当成了一个游览景点过来游玩了,对于死者的不敬重,让人实在不能认同。

旁边的红墙里就是天葬台,但是垒砌了矮墙,从外侧看不到天葬台的台面,但是看到了墙上渗出的血迹,已经发黑。

再往上走,就到了游客观礼的坐台。

这是天葬台上方的一个坡度很缓的斜坡,砌着砖石台阶,成一个长方形的区域由天葬台的方向延伸到山顶。

观礼的人们已经基本坐满了,熙熙攘攘,吃零食的,开玩笑的,大声喧哗的,也有静静等待的,各色人等。

走上了这个区域才闻到了刺鼻的味道,由天葬台飘来的,浓烈刺鼻,就像屠宰场,杀牛羊,长期积累下来的血污油垢,经过时间和日晒而散发的油齁味。

旁边和观礼台同方向的山坡上,我看到一块区域的山坡草地仿佛被什么磨损了,形成和观礼台相同方向相同大小的一块土地。很是奇怪。

一位藏族解说员不停的提醒大家要安静,不断的强调:

“这里不是动物园,也不是寻常的旅游景点,这是参观别人的葬礼。

请大家都能尊重些,不许拍照,也请安静。

每一个藏民都很重视自己亲人的葬礼,之前是不允许外人观看的,但现在为了传播文化,所以你们才能看到。

但是出于对死者的尊重,游客是看不到尸解的过程的,用矮墙遮挡了起来。”

站在观礼台上,刺鼻的尸油尸血腐败后的味道让人难以忍受,我知道这种味道中也有尸毒,对人身体不好,所以尽快就下来了。

我在观礼台的对面,下风口,找到一个乱石堆,爬到最高处,从对面看着观礼的游客和天葬台。

出于对死者的敬畏,回避更好,其实我更想看看游客的表现和秃鹫,这里视野更好。

人群熙熙攘攘等待了一个小时。

下午一点钟,从游客所在的观礼台的最末端的后面,也就是山顶上,突然有秃鹫越过山顶飞了过来。

它们密密麻麻,翅大如蓬,每只秃鹫的灰色身躯仿佛一个成年男人,一大队列,遮天蔽日,绵延不绝的在人群的头顶掠过,盘旋,最后在山顶,山坡上落定。

秃鹫越来越多,整齐的落在了观礼台旁边的那片空地上,我才知道,为什么那片空地上没有草了。

我数了一下,足有上千只秃鹫,落在观礼台上方的空地上,眼喙都一直朝向天葬台,在那里静静的不动,等待着。

这是一个很壮观又奇特的场面,天葬台上方的山坡上,坐着两个区域的观众。

一个区域是人,穿的衣服颜色花花绿绿,拥拥挤挤,有近千人。

一个区域是秃鹫,一色的灰暗羽毛,巨大的身躯密密麻麻蹲在那里,也有近千只。

两个区域紧挨着,但是相安无事,都在静静等待着天葬仪式的开始。

此后的一个小时内,秃鹫源源不断的从山后飞过来,在专有的区域落定等待。人群也逐渐安静下来,和秃鹫默契的一起等待着。

下午两点,同伴对我说,快看,运尸体的车上来了。

四五辆车排成一队,由山底,沿着蜿蜒的山路缓缓的开上山坡,尘土飞扬,每个车的发动机盖上都贴着一张藏民特有的符号,也缠着白色黄色的哈达。

车在往上走的时候,我看到近千只的秃鹫,突然原地不动张开了翅膀,剑拔弩张,脖子伸长,又尖又硬的喙冲着这几辆车,瞪大了眼睛。

但是粗壮的爪紧抓着土地,稳稳的站在那里,没有要飞起来的意思。

仍然在等待。

近千只秃鹫,张开翅膀,每一只此刻看上去都是旁边人类体型的两倍大小,场面蔚为壮观。

此刻静悄悄。

秃鹫和人类看着用袋子装的尸体被抬出来,放在天葬台上。亲属在天葬台的矮墙旁观看肢解过程。

我看到秃鹫们的翅膀又都合了起来。

安定的等待着。

信仰天葬的藏民们心里,面对这样的默契场面,看到秃鹫提前如约而至,会不会有一种归属感和安全感呢?

毕竟他们的灵魂已走,肉体由这些上天的使者归于自然。

秃鹫的确凶神恶煞,是以吃腐肉为生的猛禽,从无神论的角度看来,它们只是充饥而已,并不会理会人类在这场仪式中倾注的感情。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类因为有了信仰,有了对下一世的美好期盼,所以能够平静的接受死亡,甚至对死亡怀有了希望,这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事实上,人类对于动物的认识,都是自己单方面的猜测,它们是否真的是轮回中派来的使者,既然没有交流过,最好不要狂妄自大的去断定。

人类在大自然中, 其实是庄子所说的“小年”,生命短暂,感受能力有限,你能通晓多少真相呢?偏偏人类是如此的自负,像极了一只不可语冰的“夏虫”。

一位专人带着口罩在矮墙里挥动着工具肢解尸体,我在我的位置能够看到他的工作过程和他的上半身,却看不到尸体。

我也不想看。

秃鹫们又一次集体张开了翅膀,紧绷着,安静的等待着。

处理尸体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十分钟后,秃鹫们又合上了翅膀。继续等待着。

前排的秃鹫开始蹦跳着下来,蹲在了矮墙的墙头,蹲成一排,他们没有骚动,都在等待肢解结束。

远处的秃鹫仍然稳稳的远远的,瞭望着,没有着急的骚动。

有个人登上矮墙,驱赶靠的太近的秃鹫,这些凶残而巨大的猛禽只是往后面退了两步,继续盯着天葬台。

我看到观礼台上的人群有一点稍微的骚动,有些人站起来,捂着口鼻离开了座位,走了下来,等他们走下来,从我身边路过时,嘴里仍然在说着:“太臭了,受不了。”

肢解结束后,满是血迹的遮布被扯开,亲属们转身离开天葬台。

他们走开没有几步,排在队伍前面,靠近观礼台的秃鹫们开始飞扑下来,冲到天葬台上开始抢食。

一时间,矮墙内的秃鹫拥挤翻腾,我能看到他们数不清的灰色翅膀上下飞舞,仿佛一口锅里沸腾的肉汤。

山坡上其他的秃鹫还在稳稳的等待着,仿佛是已经约定好了抢食的批次。

到此时坐满游客的区域,开始活动起来,人流站起身依次鱼贯离开天葬台,下来,发动汽车,离开。

旁边的秃鹫区域,不时的有几只冲到群中,参与抢食。

下山的路上车流拥挤,一条没有修缮,充满泥水又尘土飞扬的山路,挤满了面包车,小汽车,越野车,各色人等,直至堵车。

我们等了很久道路才通,下得山来。

有关死亡和天葬,人们已经说了太多,所以我不想说太多。

在儒教里,孔子告诉我们,不知生,焉知死。

告诉我们,敬天地而远鬼神。所以几千年来的文化,我们都是忌讳谈死,谈鬼。

我们把注意力大多放在现世的追求上,似乎忘记了我们也会死,所以我们积极努力,但也傲慢,执着,在积极追求,却忘记了生活。

认为人是万物之灵,现世的一切具有全部的价值,我们会在临终时过分抢救,只因为不能坦然面对死亡。

但是藏族人,从小就面对并熟悉人的死,他们知道生,也熟悉死,懂得现世只是路过的一道桥梁,一个过程。

所以他们知道在生命面前人人平等,他们更懂得当下,也会有更多的善意和释然。

这次西藏之旅,我认识了很多驴友,他们和我的感受一致,处处受到藏民仿若家人一般的待遇。

在茶馆喝茶时,对面的藏民老奶奶不会问你名和姓,但总是会主动邀请你吃她的饼,喝她的酥油茶,并无所求,好像你是她家里的孙子。

一位妹子说,她走过中国很多地方,感觉到藏民对人更加热情,也更加平和。

14年时,我很认真的读过《西藏生死书》,这本书是在谈死,也是在谈生,其实是死亡才赋予了生的意义。

我一直以来有很多对世间模模糊糊的感觉和理解,都被这本书梳理的很清楚,它仿佛一盏明灯一样,照亮了我本来就有的思想。

很小的时候,我就看过有关天葬的记载,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触。

我只是来现场印证一下我自己的感觉。

我真的希望即使信仰不同,但人们能够懂得敬畏。

就算自己面前是未知的事物,起码对未知本身保留一丝敬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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