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多的《三国志》,如何留下最宏大的故事?

“前四史”的作者里,作《三国志》的陈寿,生平是最模糊的。虽然《华阳国志》和《晋书》里有陈寿的传,但都很简略。
司马迁、班固、范晔这三位,家世背景都很清楚,但陈寿的父亲是谁,我们都无法确定。
但毫无疑问巴西郡安汉县(今四川省南充市)人陈寿,是益州地区的望族子弟。
第一,他少年时代,追随谯周学习,而谯周是蜀国首屈一指的大学者。
第二,陈寿走上仕途,担任了卫将军主簿。卫将军是仅次于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的重号将军,在军界、政界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主簿 (机要秘书)作为其身边最重要的文职人员,不可能交给等闲之辈。推算时间,陈寿服务的卫将军,正是大名鼎鼎的姜维。
第三,蜀降晋后,陈寿还担任过家乡的中正。西晋制度,中正官照例由中央官兼任,负责品评本地人物,实际上即官员选拔工作。这个职务,更是非出身于名门望族不能担此任的。

《三国志》,全五册,晋代陈寿撰,点校本二十四史。《三国志》为陈寿为魏、蜀、吴三国所修国别史合并而成。其中《蜀志》为陈寿将蜀汉极为零碎的历史记录整合成有系统的叙事,原创度最高 ;《魏志》《吴志》则主要是在一些已经写成的著作的基础上修订、增删而成

其实就是那些陈寿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仕途不顺的记录,也表明他出身不错。因为真正卑微的人,注定无声无息。陈寿被任命为长广太守 (类似今天地级市的市长),被视为一种贬斥,他也不愿意去。《华阳国志》还说,虽然最终没成,但晋惠帝曾考虑让陈寿位列九卿。
就这样,还有那么多人感叹他“位望不充其才,当时冤之”,在那样一个特别注重家世门第的时代,如果只是才华横溢而家世平平,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的。
但后人偏偏就是说不清他的父亲是谁,只有一条疑点重重的材料说,陈寿的父亲是马谡的参军,马谡兵败,陈寿的父亲也受了髡刑。——陈寿有没有因此怀恨诸葛亮,引起了后世无穷的口水战,不过陈寿有些难言之隐,倒确实是可能的。
地位够机要,才有机会接触到重要的资料;仕途不顺,才能够静下心来修史。陈寿能成为一代良史,两个条件缺一不可。

曹魏史是烫手热山芋

所谓 《三国志》,是分别为魏蜀吴三国修史,最终又合为一书。
陈寿是蜀人,他最早下功夫的,自然是蜀汉史。他早年做过东观秘书郎。东汉中期以来,东观是皇家藏书最多的地方,蜀汉以汉朝的继承人自居,自然也照搬了这个制度。在这个岗位上,陈寿可以接触到许多档案。虽然他抱怨过,蜀汉没有专门的史官,很多应有的记录都很残缺,但这些残缺不全的内容,总是都摆在他面前了。
蜀国被晋所灭后,陈寿得到司空张华的赏识,被任命为“佐著作郎”,即著作郎的副手,后来又升任著作郎。而著作郎的工作,就是修史。
曹魏是有自己的官修史书的,即王沈的 《魏书》,这部书自然是极力美化曹魏的。魏晋禅代之后,原来绝对正确的官方评价,自然要加以修改了:晋是继承魏的,所以曹魏的正统地位不容挑战;但如果曹魏不够坏,晋取代魏的合法性就有所欠缺,所以曹魏也必须要有重大污点;更糟糕的是,这次易代并没有杀人如麻的大换血,所以曹魏时代的大臣,很多到了晋朝仍然是大臣,哪些阴私可以揭发,哪些污点仍需要掩盖,哪些脏水应该大泼特泼,哪些地方却反而要洗地⋯⋯凡此种种,都是重大技术难题。

晋写本《三国志·吴书·孙权传》残卷,出土于新疆吐鲁番市安乐古城,现藏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后世对陈寿所撰《三国志》评价甚高,认为“其文约而事微”,文字简洁,叙事微妙。因此此书一出便成为三国时代正史,并名列评价最高的“前四史”之一

所以,把曹魏的官方史修改得符合晋朝的需要,固然是国家级的文化工程,却是一件干好没多少好处,而稍不留神,就可能得罪哪家权贵,轻则从此仕途无望,重则误了卿卿性命的事。
后来晋灭吴,吴国的重要档案自然也运到了洛阳。东吴也有自己的官修史,即韦昭的 《吴书》。西晋朝廷来说,站在东吴立场上修的史书,也是不能容忍的,于是陈寿又开始了修改工作。

陈寿塑像,位于今四川南充万卷楼风景区。陈寿为巴西郡安汉县(今四川省南充市)人,从其在季汉、西晋担任过一系列职务来看,他家世背景不凡,但后世却缺乏记载。因此有传言认为是陈寿父亲受过髡刑,他不愿宣扬之故

这次的任务要轻松得多,因为他并不害怕得罪东吴旧臣。《吴志》修成之后,东吴名将陆逊的孙子陆机、陆云兄弟就非常不满,觉得陈寿的 《陆逊传》“多不尽理”。据说陆机曾经打算写一部《吴书》,也不知道到底他有没写出来。反正我们今天能完整见到的,仍是 《三国志》中的 《吴志》。
就是说,《三国志》中魏、蜀、吴三个部分,陈寿所做的工作并不一致。写《蜀志》,陈寿是把极为零碎的历史记录整合成有系统的叙事,原创度最高;《魏志》 《吴志》则主要是在已经写成的著作的基础上修订、增删而成。

正统问题

《三国志》后世遭遇非议很多,尤其被关注的,是正统问题。
《三国志》是以曹魏为正统的,并没有称帝的曹操,立了“武帝纪”,而刘备、孙权明明都当了皇帝,却只是“先主传”“吴主传”而已。
但公平地说,换任何人处在陈寿的位置上,都是只能以曹魏做正统——除非不想活了,直接指着司马家的皇帝大骂,你是伪朝,那书当然也就写不成了。
而且,曹操虽然被尊为正统,陈寿写他的时候,却并没有太过美化。

“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戟”石碑,出土于河南安阳安丰乡曹操墓(即高陵)。同时出土的还有“常所用挌虎大戟”和“常所用挌虎短矛”等石牌共七块,均呈圭形,长 10.8 厘米,宽 3.1 厘米, 厚0.8厘米

平民百姓的怨言,很容易沉没于幽暗的历史深处,但世家大族就不同了,他们喜欢以道德学问标榜,笔杆子在他们手上,所谓“公道自在(有话语权之人的)人心”,士人说曹操的坏话,传播效果特别好——当然,若因此认为只有士人痛恨曹操,那也想得差了。

宋刻本《三国志》,现藏国家典籍博物馆。《三国志》最早的刻本为北宋国子监刻本,今已不存,现存多为南宋刻本,主要有杭州本、衢州本、建阳本等,其中以衢州本存世较多

陈寿暗贬曹操的地方,其实很多。曹操喜欢大屠杀,《三国志》拐弯抹角提了好几次,平定邺城之后,曹操到袁绍墓前哭祭。陈寿又写了一个细节:
慰劳绍妻,还其家人宝物⋯⋯
怎么才能“还其家人宝物”呢?自然要先有把人家给抢了的行为。前面陈寿没说曹军打劫了袁绍家,但用这种方式他还是告诉你了。
这里再看下 《武帝纪》最后那段评语:

汉末,天下大乱,雄豪并起,而袁绍虎视四州,强盛莫敌。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

乍一看全是赞美,一琢磨,却太多皮里阳秋,夸开基立业的帝王,没有这么夸的。你把这段文字和 《史记》《汉书》夸刘邦、《后汉书》夸刘秀,或后来历代正史里开国皇帝的本纪最后的论赞比,区别一目了然。
最后陈寿总结曹操能成就帝王基业的原因,认为靠的“惟其明略最优”,最可恶就是“惟其”二字。仿佛是说,曹操成功,就是因为策略最高明,既不得人心,也无关天命。
而写刘备的时候,陈寿用笔就大不相同,这点和王沈的 《魏书》对照,一目了然。
陈寿没有采用那些浮夸的赞美,但刘备特别出洋相的段落,他也没有采纳。总之,《先主传》叙事非常稳,稳得就像一个“折而不挠,终不为下”的英雄。

《历代帝王图·汉昭烈帝刘备》,唐,阎立本,绢本设色,全卷纵 51.3 厘米,横 531 厘米,现藏美国波士顿美术馆(一说为摹本)。陈寿在修刘备传记时,既不采用浮夸的赞美,也摈弃了对其不利段落,在帝魏寇蜀背景下塑造出刘备“折而不挠,终不为下”的英雄形象

所以,《三国志》确实按照那个时代的主旋律帝魏寇蜀了,但却并没有因此尊曹贬刘。

曲笔问题

《晋书·陈寿传》篇幅不长,却记录了陈寿的两个重大劣迹。
第一是向丁仪、丁廙的后代索米的事件。丁氏兄弟在曹魏有盛名,陈寿找他们的后人说,你给我一千斛,我就为你家尊长写一篇好传记。人家没有给,陈寿也就没有为这哥俩立传。

明内府精抄本《三国志》(局部),红格,半叶 10 行,行 21 字,黄绫裹背,共 65 卷全帙。该抄本所据底本是元大德十年(1306)池州路儒学刻本

另一个“劣迹”则和大名鼎鼎的诸葛亮有关。《晋书》说,陈寿的父亲曾被诸葛亮惩罚,后来陈寿又在诸葛亮的儿子诸葛瞻手下任职,诸葛瞻又瞧他不起。所以陈寿就在史书中说诸葛亮父子的坏话。
陈寿批评诸葛亮的话,倒确实是有的,在《诸葛亮传》最后议论说:“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

《诸葛亮像轴》,元,赵孟頫(一说为佚名), 纸本设色,纵 60.5 厘米,横 45.2 厘米,现藏故宫博物院。图中诸葛亮手持如意,凭隐囊而坐。后世传言陈寿就在史书中说诸葛亮父子的坏话,但如果仔细研读《三国志》就会发现,陈寿极为推崇诸葛亮,近乎全方位赞美

众所周知,司马迁就开创了一个手法,某人的传记中,基本说此人的好话,而把他的缺陷,放到别人的传记里说,陈寿也常用这个手法。而对诸葛亮,真是全方位的说好话。甚至于据说导致陈寿父亲被剃光头的街亭之败,陈寿也强调是马谡不听诸葛亮调遣才败的,淡化诸葛亮的责任。
所以,说陈寿因私怨丑化诸葛亮,这个批评也不成立。这是后世诸葛亮越来越被神化,丞相的粉丝太疯狂,导致说诸葛亮优秀说得不够猛,都会被认为是黑。
当然,《三国志》里确实有不少曲笔。有些可能是陈寿所依据的材料原文如此,他也没做修改;有些则是环境压力太大:西晋官方的舆论钳制倒未见得很严密,但大家族各有各的忌讳,一不留神就可能得罪人。
如写赤壁之战后的东吴攻取江陵之战,《三国志·曹仁传》是这样写的:

周瑜率领数万大军攻打江陵,被曹仁率领三百勇士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境。最后曹仁的部下赞叹:“将军真天人也!”

曹操知道了这事,也越发认为曹仁雄壮,转封他为安平亭侯。
如果只看这段文字,还以为江陵之战曹魏方面赢了。要看东吴方面人物的传记,才能发现周瑜尽管打得很艰苦,但毕竟是把江陵拿下了的。
还是江陵之战,《李通传》记录:

刘备与周瑜围曹仁于江陵,别遣关羽绝北道。通率众击之,下马拔鹿角入围,且战且前,以迎仁军,勇冠诸将。

这条记录只看见李通有多神勇,可是救援江陵的曹仁,曹操为什么要把汝南的李通调来呢?邻近的当阳的满宠、襄阳的乐进,都到哪里去了呢?
只能推论,这俩人已经被关羽打得自顾不暇了,曹操只能从远处增兵才能接应曹仁撤出江陵。但满宠、乐进的传记里都绝口不提他们在关羽手下吃瘪。读 《三国志》会有个很奇怪的感觉,一方面所有提起关羽、张飞的神勇,都赞不绝口,另一方面很少记录他们有什么漂亮的战绩。大约就是这两位蜀汉名将的诸多战绩,都被隐没了。

裴松之的注释

范晔评价司马迁和班固说:“迁文直而事核,固文赡而事详。”比较下来,陈寿的特点大概是“其文约而事微”,文字特别简洁,叙事非常微妙,很多事看来好像没说,但该说的他其实都说了。
对本来就深知内情的读者来说,寻找字面意思下内涵,这个过程也许特别有意思,所以 《三国志》一出,当时就有一大批人赞叹此书写得极好。
但时过境迁,再体会这种好,就会难度陡增。停留在看字面意思的层次,就觉得很多话他说得清汤寡水,很多重要的事件,他也没有给个清楚的解释。
尤其是,此书名叫 《三国志》,却偏偏只有纪和传,没有介绍典章制度的志。而缺乏关于“志”的知识,对历史的宏观把握,就会大有欠缺。
所以,替《三国志》补充资料的工作,就显得特别重要了。
完成这个工作的人,叫裴松之。
裴松之是刘宋时的学者,为 《三国志》作注释,引书极为宏富。他自己概括、自己的注释可以分为四类:补阙、备异、惩妄、论辩。

《审配北面就刑》,现代,戴敦邦,图画,出自《戴敦邦画说三国演义·群雄逐鹿》。在《三国志》中, 陈寿对审配之死仅有“声气壮烈,终无挠辞”等寥寥几句描写,在后世裴松之的注释中,则补充了详细的细节,渲染出了审配忠于旧主,面向北方从容就义的忠烈气概

过去有学者嫌弃他征引太芜杂,现在恐怕更多研究者则觉得庆幸。资料多一条是一条,哪怕看来荒诞不经的内容 (如一些鬼故事),也自有文化史、社会思想史方面的价值。

史学家与文学家的不同写法

后世因为小说 《三国演义》的影响力,《三国志》几乎成了影响力最大的正史。《三国演义》是很乐意借重正史来提升自己的美誉度的,现存版本最早的 《三国演义》,题署就是:

晋平阳侯陈寿史传 (应该是平阳侯相)

后学罗本贯中编次

正史和 《演义》的比较,是个复杂的问题,非这篇小文所能说清,这里仅以一个事件的叙述为例,感受下其间的区别。
建安九年(204),曹操攻打邺城。这时袁绍已经去世两年,但势力仍在,邺城是袁绍苦心经营的大本营,守城的审配又颇有才能,攻城战争还是极其艰巨惨烈。
《三国志·武帝纪》里,自然不该说的话是不多说的。但到了袁绍的传记里,就渲染了此战之惨烈,由于曹操长期围城,导致“城中饿死者过半”。
终于攻破邺城,审配被擒,陈寿是这么写的:

配声气壮烈,终无挠辞,见者莫不叹息。遂斩之。

刚形容完审配的忠义,围观者对审配的同情,就来个“遂斩之”,显得曹操根本不把忠臣当回事。
但总之,陈寿选择了令曹操形象最不佳的简单写法。
于是,再看以 “贬曹”著称的 《三国演义》怎么处理这段历史,就非常有意思了。
嘉靖本 《三国志通俗演义》在写曹操出征之前,先虚构了曹操因为爱惜百姓,推迟了发动战争时间的情节。战争开始后,又没提邺城围城里饿死者过半,却加了一段情节。

明刻本《三国志通俗演义》,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三国志》在后世因为小说《三国演义》而获得了极高的影响力,而与此同时,《三国演义》作者罗贯中也乐意借重正史《三国志》来提升自己的美誉度,两者相辅相成,使得三国故事在后世成为经典

曹操明知道饥民后面有伏兵,但仍然亲自好言抚慰,安排救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因为他要救百姓,才出现在危险的最前线,因此才几乎有生命危险。这等爱民的情怀,即使金庸笔下守襄阳的大侠郭靖,也不过如此了。
总而言之,邺城一战,嘉靖本所塑造的曹操,形象远比两部正史和 《资治通鉴》正面,说是经过了美颜,也不为过。后来,毛本的 《三国演义》虽然把曹操爱民的内容删掉许多,但这些内容本来就没有史料依据。
从对这件事的叙述看,《三国演义》对正史改动颇多,但不是简单的美化或丑化的问题,如这里就把曹操塑造得比正史中爱民得多。事实上,《三国演义》达到了这样的境界,今天魏蜀吴三国各有粉丝,而不论哪家的粉丝,都认为 《三国演义》贬低了自家的偶像。
能够让读小说的人产生这种感受,倒也算体现了陈寿的笔墨功夫确实了得:《三国志》文辞简约,却当得起一句言有尽而意无穷了。
END
丨刘勃
编辑 | 詹茜卉
校对 |
排版 | 于嘉夫
*本文摘编自《国家人文历史》2021年1月上,原标题为《文辞简约,言有尽而意无穷 《三国志》:几乎成了影响力最大的正史》,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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